长篇怀旧小说
——欧阳如一
小朱给市立医院领导打了电话,吉丽和母亲不用排队就挂上了本省的专家号,她们没麻烦宫处长打车去了市立医院,又见到了那个身材苗条走着模特步的郝医生,不是她一个人走模特步,还多了一个中年男模——省第一人民医院的高教授,从门诊大楼外墙巨幅的LED、到大厅的电子屏幕、到走廊的悬挂电视和挂板都是他的宣传照,不知道中国的医院是何时开始宣传自己的医生和设备的。此人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是吉林大学白求恩医学院客座教授、黑龙江人民医院耳鼻喉科主任医师,慕名而来的人排着长队,挂郝医生的号二十八元,挂高教授的号九十八元,还供不应求。
这娘俩在耳鼻喉科找椅子坐下,看着乌漾乌央漾的患者、陪同者,吉丽又向母亲讨论过起了问题:“妈,您说中国人的总体健康水平是更好了?还是更差了?”
母亲年轻时性格很急躁,一急躁就闹心,一闹心就好发脾气,可她只对自己的女儿而不对任何人,包括儿子,母亲说:“中国人的总体健康水平更差了,可平均寿命更长了。”
还不错,自信基督教后母亲的性格好了许多,也是年纪大火气就小了,吉丽继续问:“还真是这么回事,妈,您说这是为什么?”
在这种场合问这话,母亲开始有点不耐烦了,说:“生活水平高了各种公害也多了,医疗水平更高了病也更多了。”
吉丽知道母亲能连续回答她三个问题已经不错,却还没谈到实质,问:“那导致的结果呢?”
母亲变脸道:“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国务院总理。”
吉丽不敢说话了,她看到了五十年前的母亲。
(火车进站的声音)
九岁的吉丽看到了三十五岁的母亲周至柔,在那栋宏伟的俄式风格的哈尔滨火车站出站口,那时候坐火车是很奢侈的事情,出站的人不多。吉丽老远就看到了一位中等个、烫了波浪式的头发脸色白得透明的女人,在向他们摆手,真好看。(跑步声)她跑过来抱起瘦小的吉丽说:“我的女儿,想死妈妈了!”
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拉着女儿的手的父亲吉克说:“丽丽,叫妈妈。”
吉丽怯生生地叫了声:“mother。”
父亲又对母亲身后的一个小男孩说:“这是姐姐,叫姐姐。”
小男孩扭着两条腿不好意思地说:“姐。”
吉丽说:“brother。”
母亲立刻变了脸,说:“这孩子不会说中国话吗?”
父亲说:“他爷爷让她尽量说英文,说这是学外语最好的年龄。丽丽,你用汉语叫妈妈和弟弟。”
吉丽这才想起还有另外的叫法,说:“妈,弟。”
“哎——”母亲高兴地应着,对父亲说:“早接她回来就好了,跟她爷爷尽学些外国的东西。”
电视屏幕里出现了周至柔的名字,同时广播在(广播声)叫:“周至柔患者请到第一诊室,周至柔患者请到第一诊室。”
郝医生和高教授接待了母亲,高教授问过母亲的自然情况后用喉镜检查了她的喉部说:“声带上有个息肉,不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得赶紧治会影响呼吸,先做个化验和CT吧?有了结果才能做诊断。”就给母亲开了血液化验和喉部CT的单子,说:“一楼交费,二楼后楼和这个楼的六楼检查,下一个。”
吉丽问:“大夫,结果几天出来?再找您看我们还得挂号吗?”
高教授戴着很大的口罩就看不出表情,说:“我每周三在这儿坐诊,检查结果最快明天出来得加急,再找我看还得挂号,好了,下一个。”
这娘俩谢过医生出来,母亲这个老医生说:“这检查是少的,不是你来我楼上楼下跑就受不了。”
吉丽说:“妈,您说中国的医疗是不是有问题?”
母亲奇怪自己的儿女怎么会对什么事情都有意见,说:“中国的医疗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小老百姓看病是有问题。”
吉丽奇怪道:“这不就是中国的问题吗?”
母亲又急了,一跺脚:“嗨,你别问东问西好不好?这么大个国家能一点问题没有?有本事你管一个?”
吉丽不敢说话了,她真想说每个老百姓都有权参与国家管理,就又看到了四十年前的母亲。
(老歌: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
“丽丽,你来参加讨论,什么是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在吉丽从南方回到哈尔滨的第二年的一天,母亲叫着正在厨房干活的吉丽,报纸上连续发表了抗议“苏修”在黑龙江武装挑衅的文章,据说军队医务人员会重返战场,母亲的军旅生活还没过够,就兴奋地问她的家人。
“这是家,不是讨论政治问题的地方。”父亲说,他在部队是母亲的文化教员,回地方后母亲却成了他的政治教员。
“家就是讨论政治问题的地方,每个老百姓都有权参与国家管理。”
母亲有一种主人翁的自豪,父亲不说什么了,他正因为“反动出身”接受政治审察。
“丽丽,你说说打仗主要靠什么?”母亲换个话题问。
(电影《小兵张嘎》快板书逗张嘎片断)
吉丽看过电影《小兵张嘎》、《鸡毛信》,她虽然只有十岁可当小英雄也够了,说:“打仗靠得是勇敢。”
母亲高兴地一拍手(拍手):“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还靠什么?”
(老歌:地道战,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吉丽看过电影《地道战》、《地雷战》,用最土的办法就能打赢武器最先进的敌人,说:“打仗还得靠毛泽东思想和人民群众。”
母亲对父亲说:“这咱们姑娘都知道,还靠什么?”
弟弟吉祥因为姐姐受到夸奖不高兴了,掘着小嘴说:“好人聪明,坏人笨。”
母亲高兴得不行,搂过儿子的说:“对,好人聪明,坏人笨,可他们也狡猾,不能轻敌,你们长大想干什么?”
这姐俩说:“长大当解放军。”
母亲对父亲说:“部队是个大融炉,等咱们的孩子初中毕业就去当兵。”
父母的战友还在部队有参军之便,可是吉家姐弟都没当上解放军,因为继承了父亲的坏出身。
母亲的化验很简单,窗口人不多可以不加急,可吉丽还是交了一百块加急费好早看到结果。一上出租车她就问司机:“师傅,咱们哈尔滨哪些企业最好?”
母亲正为还得来几次医院烦躁,说:“话多。”
师傅说:“有句话说咱们东北的重工业是烧烤,轻工业是直播带货。”
建国初期东北虽然遭到过打败日本关东军的苏军的掠夺,工业总产值仍占全国的60%以上,哈尔滨的重工、军工;吉林的汽车制造、化工;辽宁的钢铁、煤炭、飞机制造……东北是如何用三十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全国最落后的地方的?吉丽想,可她不能问司机,因为有母亲——母亲反对她问任何社会问题,就又想起了四十年前的一件事情。
(老歌: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大风浪里练红心)
十八岁的吉丽高中毕业了,她只有一个选择:下乡当“知青”。还有一个选择,留城,这得找关系。她从爷爷家回来就患了肝炎,母亲是卫生系统的人,找家医疗机构开个较严重的证明不难,可当时的人很少这么想,母亲更是大公无私。
“丽丽,快高中毕业了,你再说说你的打算。”一天吃过晚饭,母亲叫过在厨房里忙活的吉丽问。
还能有别的打算?吉丽最早的志向是当兵,在父亲在世的时候;
更早的志向是当作家,那是在祖父家的时候;她现在的志向是离开家,因为她已经有了继父,母亲就把她当成了累赘。她说:“我想当个‘小集体’工人。”
那时候的企业分国营、大集体和小集体,国营企业的职工比知识分子受尊重;大集体是国营企业的编外人员,工资和劳保低了很多;小集体基本是临时工,又低人一等。母亲说:“在咱们国家,当工人农民都一样,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吉丽看过有关“知青”的电影《春苗》、话剧《风华正茂》,它们让每个初高中毕业生都热血沸腾,她问:“妈,为什么知识青年都得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为什么大学都停办了?中国难怪不需要技术人才?”
全哈尔滨只有自己的女儿这么想,这很危险,母亲说:“大学有工农兵学员,但得先在工厂农村锻炼,好了被推荐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