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 龙 洞 记
池国芳
清江上游,利川城郊七公里处,山势陡然开裂,现出一座高74米、宽64米的巨门——腾龙洞张开混沌之口,将天光云影尽数吞纳。立于洞口,人如微尘悬于巨瓮之沿,仰首见洞顶白岩如天船行空,一株倔强的黄连悬在万仞绝壁,随山风轻颤,相传古时有巨蟒守护,实则是飞鸟衔落的种子在此生了根。
洞中乾坤纵横52.8公里,上下五层迷宫般展开,大小支洞三百余条,山在洞中隆起,水在石下潜行。洞腹内空阔处竟达237米之高,174米之广,可容直升机盘旋飞入。深入百步,但见孔雀迎宾大厅豁然铺展十五万平方米,穹顶钟乳凝结成孔雀开屏之态,羽翎如扇石垂落,似是洪荒岁月雕就的迎客仪仗。石幔垂落如天神衣袍,石笋林立似仙人队列,暗河在脚下汩汩奔流,水声在岩壁间回荡成幽远的秘语。洞中空气清冽,恒温18℃,盛夏至此,肌肤顿感沁凉,仿佛踏入地心深处的天然冰窖。
循水声出后洞,天地骤亮。清江奔涌至此,忽自悬崖纵身跃下三十米,雷吼龙吟之声响彻深谷。江水如雪练飞坠,撞入幽暗洞喉——这便是“卧龙吞江”奇观。浪沫飞溅处虹霓隐现,相传二十二万年前一场岩崩迫使清江改道,方成就这水旱双洞相连的造化神功。立于观景台,水雾挟带远古气息扑面而来,衣衫尽湿而不觉,魂魄早已随江水遁入大地腹腔。
洞内行三公里,忽闻鼓声震地。夷水丽川剧场内光影流转,傩面舞者踏着战鼓节奏腾挪跃动,土家女儿唱着《龙船调》翩然起舞。百人阵仗演绎着清江流域的千年史诗:廪君与盐阳女神的爱恨、背夫踏过古栈道的艰辛、吊脚楼飘出的炊烟,皆在升降舞台与移动吊脚楼间流转重生。演员捧着富硒小土豆穿行客座,满场《六口茶》的合唱声里,土家新娘的红纱拂过我的肩——那是利川姑娘宋雨桃,她在社交媒体上百万点赞的视频,让西兰卡普的织锦纹路与哭嫁歌的凄婉声腔飞出洞穴,缠绕在无数远方客的心头。
洞内凉意沁骨,游客仍披外套,心却已被土家米酒熨得滚烫。今年入夏才半月,五十万避暑客已涌入这地下宫殿。白发教授执地质锤轻叩岩层,孩童追逐着透明小鱼——那是红点齿蟾的幼体,在暗河浅滩游弋如琉璃精灵。行至校场坝,忽见钟乳石柱如利剑悬顶,当地老人笑指:“这叫警钟长鸣,天地在提醒世人莫忘敬畏。”
行至后洞开发工地,激光切割岩壁的火花如星雨洒落。工人们正在打造《妖雾山—天地造化》3D光影秀,而二十余位非遗传承人已在此常驻:肉连响的舞步在石花丛中腾挪,利川草编的篾条在石幔下翻飞。洞中文化学院的设计蓝图悬在项目部墙上——未来的研学少年将在石笋林里拓印傩面纹样,在暗河边录制土家山歌。
临别时回望洞口,夕阳将巨洞镀成金阙。洞外热浪翻涌,洞内《夷水丽川》终章的歌声犹在耳畔:“清江的水啊九千九百九十九道湾...”忽觉这洞穴恰似大地之母的怀抱,以亘古的清凉怀抱尘世燥热,以喀斯特的骨架撑起文明的生长。暗河奔涌的节奏里,我听见时间的水滴仍在雕琢岩石,也雕琢着在此栖居的人间。
穿行于52.8公里的地质史诗中,方知人类文明不过是石笋上的一滴水痕。当《夷水丽川》的鼓声在237米高的穹窿下回荡,土家儿女的千年悲欢便与石幔共生——自然的奇观终将风化,唯有将文化血脉铸入岩层者,才能在时光暗河中永恒奔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