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在东北山乡涧水河村,南果梨是最好吃的,也正如赵泼儿说的那样——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梨子。每当南果梨成熟的季节,整个涧水河谷都浸在蜜糖般的梨香里。站在老鹰岩上俯瞰,层层叠叠的梨树像翡翠瀑布从山坡倾泻而下,其间缀满黄中透红的果实,远看宛如神仙撒落的金珠。
落日的余晖为梨园镀上琥珀色的光晕时,整片果园便开始吐纳芬芳。熟透的南果梨沉甸甸地压弯枝条,有些低垂的果串几乎蹭到黑土地上。仔细看去,那些梨子表皮泛着釉彩般的光泽,果皮薄得能透出底下蜜色的果肉,朝阳面洇开胭脂红的霞晕,背阴处却凝着鹅黄的暖玉色——难怪老辈人管这叫"细皮梨",当真比大姑娘的脸蛋还细嫩。
若是清晨露水未干时走进梨园,便能看见更奇妙的景致。每颗梨子都托着晶莹的露珠,阳光一照,整片果园顿时流光溢彩。有年城里来的照相师傅说,这梨园里的露水都带着甜味,他临走时装了半葫芦,说要带回关内当稀罕物送人。
最绝的是摘梨时的动静。熟透的南果梨不能硬摘,得用手掌轻轻托着往上一抬。只听"啵"的一声轻响,带着青蒂的梨子便落在掌心,断口处立刻沁出蜜露似的汁水。这声响动惊起树丛里的山雀,扑棱棱飞过时,翅膀扇落的梨香能飘到二里外的打谷场上。
傍晚的梨园总弥漫着某种神性。当炊烟在村舍上空袅袅升起时,隐约能听见果园深处传来"沙沙"的声响。村里孩子都说那是百果仙子在清点梨子,大人们虽不信,可谁也不敢在月夜进梨园——赵驼子赌咒说看见满树梨子发金光,第二天他指的那棵老梨树,结的果子果然比别处甜三分。
方圆几百里,只有涧水河的沙壤土能种出这等仙品。别处移栽的梨树,结的果子不是皮厚就是味酸。县农技站的技术员来取样研究,发现这儿的梨肉纤维比头发丝还细,果核小得像南瓜籽,糖心却能从蒂窝一直甜到果脐。后来省城报纸登出文章,称这是"北纬40度的味觉奇迹"。
赵驼子最堪以自豪的就是这则报道,当年赵大山夫妇与大雁的善缘,以及百果仙子培育仙梨的神话传说,涧水河村特产南果梨的非凡来历,让赵家人感到非常荣耀。
每到收获季,赵家后人会选最大最红的九颗,供在当年大雁栖过的老梨树下。第二天清晨,供梨总是不翼而飞,只留满地比寻常梨香更清冽的芬芳——于是赵驼子老说,“那是百果仙子带着仙梨回落伽山了。”
村民们立刻联想起涧水河村特产南果梨的非凡来历:老些年以前的一个冬天,雪粒子簌簌地敲打着窗棂,赵大山裹紧身上的羊皮袄子,蹲在灶台前添了把柴火。火光映着他黝黑的脸庞,皱纹里夹着几十年风吹日晒的痕迹。
"老头子,外头风大,你干啥去?"妻子王秀兰从里屋探出头,手里还纳着半只鞋底。
"我去梨园瞅瞅,这雪下得邪乎,怕压断了枝子。"赵大山抄起门后的斗笠,一头扎进风雪中。
涧水河村的冬夜静得出奇,只有北风在光秃秃的梨树间呜咽。赵大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听见"扑棱棱"一阵响动。他拨开积雪覆盖的灌木,发现一只大雁蜷缩在树根处,左翅膀上凝着暗红的血痂。
"造孽哟..."赵大山脱下羊皮袄裹住瑟瑟发抖的大雁,那鸟儿琉璃般的眼珠转了转,竟流下一滴泪来。
三个月后,春风拂过涧水河岸的柳梢。赵大山家的院子里,一只羽毛油亮的大雁正啄食着王秀兰撒的玉米碴子。它的伤早已痊愈,却迟迟没有北归的意思。
"老头子,这雁儿通人性呢。"王秀兰擦着手上的水珠,"昨儿个我咳嗽,它还知道用嘴叼药罐子。"
赵大山蹲在梨树下修剪枝桠,闻言笑道:"畜生再灵性能灵到哪去?不过..."他望着在院墙上踱步的大雁,"倒是比某些没良心的亲戚强。"
秋分那天,天空中忽然传来阵阵雁鸣。院里的雁子顿时焦躁起来,扑棱着翅膀在院里转圈。赵大山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他摸了摸雁子光滑的颈羽:"去吧,你家里人叫你呢。"
大雁却突然叼住他的衣角,黑豆似的眼睛直直望着他。赵大山乐了:"咋的?还要盘缠不成?"他转身从屋里捧出个粗布包袱,"这是晒干的梨脯,路上垫垫肚子。"
雁子松开衣角,却仍不肯走。王秀兰忽然福至心灵:"老头子,它是不是要报恩呢?"
赵大山挠挠花白的头发,半开玩笑地说:"大雁啊,都说南方的梨好吃,明年回来时,给我们带回来好吃的梨种吧!"
仿佛听懂了人话,大雁长鸣一声,振翅飞入碧蓝的苍穹。赵大山望着渐渐变成黑点的雁群,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怅惘。
此时的南海落伽山,紫竹林间晨雾缭绕。百果仙子捧着金盘踏云而来,盘中三枚梨子流转着琥珀色的光晕。观音菩萨轻拈一枚,贝齿才碰着果皮,整座山顿时弥漫开醉人的甜香。
"此果可称梨中之首。"菩萨指尖轻点,梨核落入泥土。待她与百果仙子离去后,一只北来的大雁悄悄啄起那颗沾着仙露的种子。
第二年谷雨时节,赵大山正在梨园疏花,忽听得头顶传来熟悉的鸣叫。那只大雁盘旋而下,将衔着的种子吐在他掌心。那种子竟闪着微微金光,触手生温。
"老婆子!快来看!"赵大山的声音惊飞了树梢的麻雀。王秀兰撩起围裙擦着手跑来,只见丈夫掌心躺着一颗翡翠般的嫩芽——分明是刚破土的梨苗,却在阳光下流转着七彩光晕。
十年寒暑交替,当年那株神异的幼苗已亭亭如盖。这年白露前后,满树梨子渐渐由青转黄,最后竟透出朝霞般的红晕。最奇的是每当夜深人静,梨园里就会飘起若有若无的梵唱,惊得看园子的老黄狗都不敢吠叫。
开园那天清晨,涧水河村的老槐树下比过年还热闹。赵大山搬来祖传的八仙桌,王秀兰用井水洗净一筐刚摘的梨子。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那些黄中透红的果实上洒下碎金般的光斑。
"老赵头,你这梨咋跟抹了胭脂似的?"豆腐张凑近嗅了嗅,突然瞪圆眼睛倒退两步,"娘咧!这香味往人脑仁里钻!"
七叔公拄着枣木拐杖挤到最前头。老人缺了颗门牙,说话漏风:"我年轻时在奉天城尝过京白梨..."话没说完就咬了口梨肉,忽然整个人像被雷劈中般僵住。周围瞬间安静,只听见"咔嚓咔嚓"的脆响混着汁水吞咽声。
七叔公的眼泪"刷"地下来了。他哆嗦着举起剩下的半只梨,阳光下梨肉晶莹得像琥珀:"这是王母娘娘蟠桃会的滋味啊!"拐杖"咚"地砸在地上,老人竟扑通跪下对着梨树磕了个响头。
人群"轰"地炸开了锅。卖油郎李三抢过个梨子囫囵吞下,蜜色的汁水顺着胡子往下滴。这个平日最抠门的主儿突然扯开钱袋:"大山哥!我出五百文买这筐梨!"
"慢着!"杀猪匠王铁塔一把按住李三的手腕,他刚咬的梨子正散着白雾似的香气,"昨儿个县太爷还念叨要吃稀罕物,这梨..."他忽然压低嗓门,"能换三亩上等水田。"
抱着奶娃娃的周家媳妇突然"呀"地叫出声。原来怀里的孩子闻到梨香,竟挣着小手要去抓。王秀兰忙切了片梨肉递过去,婴儿粉嫩的牙床刚碰到汁水,立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最令人称奇的是村东头的哑婆。老太太三十年没说过话,这会儿却捧着梨核喃喃自语:"甜...甜..."她儿子当场红了眼眶,转身就朝赵家梨园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日落西山时,老槐树下已挤满外村人。骑驴赶来的货郎连声感叹:"我走南闯北二十年,这梨子香得能当胭脂卖!"说着掏出个珐琅盒子,"赵大哥,您蘸点梨汁给我闻闻?我婆娘最稀罕香物。"
夜幕降临后,十几个后生举着火把围住赵家院子。领头的后生搓着手讪笑:"大山叔,咱就想讨个梨核..."原来白日里有人把梨核埋在自家后院,半夜竟发出嫩芽,吓得全家以为是妖物。
王秀兰倚着门框直抹眼泪。她想起大雁临走那天,梨树枝条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像极了菩萨低眉浅笑的声音。
涧水河村特产南果梨的非凡来历,赵驼子耳熟能详,如数家珍。就在他陶醉其中,讲给”南果梨酿酒技术学习班”学员听时,村部门外传来一串笑声,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金链子的中年男人迈了出来,皮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村支书李建国放下擦桌子的抹布,眯起眼睛看着来人。这人他认识,是县里有名的水果贩子赵德彪,外号"赵阎王",专门压价收购农民的水果。
"李书记,好啊!"赵德彪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我给您送钱来了!"
李建国没说话,只是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赵德彪大摇大摆地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掉漆的木椅上,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百元大钞,"啪"地拍在桌上。
"李书记,明人不说暗话。我就是冲着你们涧水河的南果梨来的。"赵德彪翘起二郎腿,"两毛一斤,我全包了。这是定金,您点点?"
李建国盯着那沓钱,眉头皱成了"川"字。他慢慢抬起头:"赵老板,城里超市的南果梨卖多少钱一斤,您心里没数吗?"
赵德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李书记,您这话说的。从山上往下背梨,人工费、运输费,哪样不是钱?再说了,这梨要是不及时卖出去,烂在山里,您这村支书脸上也不好看吧?"
"三块五块一斤的梨,您给两毛?"李建国冷笑一声,"赵老板,您这心是不是太黑了点?"
办公室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赵德彪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突然压低声音:"李书记,我这可是受人之托。实话告诉您,这钱是你们村的杨百万出的。人家现在可是县里的红人,连王副乡长都给他站台。您何必跟钱过不去呢?"
听到"杨百万"三个字,李建国的脸色更加阴沉。杨百万本名杨富贵,早些年靠倒卖山林起家,后来放高利贷发了财,在村里横行霸道。
李建国站起身,一把抓起那沓钱塞回赵德彪的公文包:"赵老板,回去告诉杨百万,我李建国不吃这一套。坑害乡亲的事,我干不出来!"
赵德彪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李建国!你别给脸不要脸!杨百万马上就是村长了,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村长?"李建国眯起眼睛,"谁定的?"
"王副乡长亲自推荐的!"赵德彪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上面要推行'书记村长分设',你这'一肩挑'的好日子到头了!"
李建国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好啊,我等着!告诉杨百万,乡领导、县领导高看他,我李建国照样不正眼瞧他!那些见钱眼开、蝇营狗苟的东西,早早晚晚都得进监狱!"
赵德彪脸色铁青,抓起公文包摔门而去。李建国站在窗前,看着远去的背影,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当天下午,李建国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梨园。七月的南果梨挂满枝头,沉甸甸的像一盏盏小灯笼。几个村民正在树下除草,看见书记来了,都直起腰打招呼。
"老张,今年的梨长得不错啊。"李建国拍了拍一个老人的肩膀。
老张叹了口气:"梨是不错,可卖不上价啊。杨百万派人来说,两毛一斤包圆,不卖给他就别想卖给别人。"
"什么?"李建国眉头紧锁,"他凭什么垄断收购?"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插话:"书记,您不知道。去年我男人生病,借了杨百万的钱,现在利滚利,把梨园都押给他了。不按他说的价卖,明年地就没了..."
李建国的心沉了下去。他挨家走访了几户梨农,情况大同小异——杨百万通过高利贷,已经控制了村里大半的梨园。
傍晚时分,李建国刚回到村委会,王副乡长挺着啤酒肚走来,身后跟着满脸堆笑的杨百万。
"老李啊,正好你在。"王副乡长拍了拍李建国的肩膀,"有个事通知你一下。县里决定在你们村试点'书记村长分设',杨富贵同志是乡党委推荐的村长候选人。"
杨百万凑上前,递上一根中华烟:"李书记,以后咱们搭班子,还得您多指教。"
李建国没接烟,直视着王副乡长:"王乡长,这是组织决定还是您个人的意思?"
王副乡长的脸色变了变:"李建国!你这是什么态度?组织决定和个人意见有区别吗?我看你是当'一肩挑'当上瘾了!"
"我服从组织决定。"李建国平静地说,"但我保留向上级反映情况的权利。"
杨百万阴恻恻地笑了:"李书记,听说您今天把赵老板赶走了?您这是断了乡亲们的财路啊。"
"财路?"李建国冷笑,"杨百万,你放高利贷、压价收购,这叫财路?这叫吃人不吐骨头!"
"李建国!"王副乡长厉声喝道,"注意你的言辞!杨富贵同志是县里表彰的致富带头人,你这是什么态度?"
李建国不再说话,转身走进办公室,"砰"地关上了门。窗外,王副乡长和杨百万的交谈声隐约传来:
"...不识抬举..."
"...选举就是走个过场..."
"...看他还能蹦跶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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