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畔的双抢岁月
张胜清(湖南)
前几天,侄女冰玉发来几张照片,我看到大妹和妹夫正弯着腰在稻田里拔秧、插秧。现在正值小暑时节,中小学校都放暑假了,洞庭湖区的乡村正紧张地抢收早稻、抢插晚稻,这是最繁忙的时刻,也是最辛苦的时候。
看到妹妹、妹夫裤腿卷到膝盖上方,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汗水把后背的衣服浸透了一大片,这画面一下子勾起了我的记忆。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湘北小山村,七月天,暑气就像蒸笼里的水汽,从稻田里蒸腾起来。为了尽快完成双抢任务,生产队齐动员,男女老少都上阵。为保障全员安全生产,队长采取了合理的避暑措施。
凌晨五点,队部的钟声响起,其实像父亲和大姐那样的甲等劳力早就起了床,正挑着箩筐、拿着镰刀,快步向队部走去。
家里的人也有明确分工:弟弟揉着眼睛去牛棚牵牛,妹妹拿着扫把打扫堂屋,二姐和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早饭。只见母亲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柴,火苗“呼”地窜起来,映红了半边土墙。
我刚从一中放暑假回家,队长交给我的任务,是给稻田一线的叔叔伯伯、哥哥姐姐们送山泉水。我早早地挑着两只杉木水桶,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来到鼎山坡下的沙堰弯。
泉水从砂石缝里汩汩往外冒,我蹲下身,看着水面上的晨光碎成一片片金箔,小心地一瓢一瓢往桶里舀,很快盛满了两桶。为防止水桶里的水晃荡,我摘了两片大树叶放在桶面。
远处已经传来割稻声和扮谷声,我挑着一担五六十斤的山泉水,快步走向扮谷的田埂边。
这时太阳刚爬上树梢,田里已经热闹得像开了锅。生产队三十多号劳力全扑在田里,五人一组围着一口扮桶。割稻的大姐们左手拢住稻秆,右手镰刀一划拉,“唰”地就是一把,两把一堆,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扮桶前方。扮谷的叔叔伯伯双手抄起一堆谷把,迅速走到扮桶正面,抡起胳膊往扮桶内壁上摔打。
四方形的扮桶,三面围着两米多高的竹席帘子,金黄的谷粒“噼里啪啦”落进桶底,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很快扮桶就满了,叔叔伯伯动作麻利地用撮箕将新鲜的稻谷撮进箩筐。一个早工,每口扮桶能收三四担谷子,大家将新谷挑到队部晒谷场,然后各自回家吃早饭。
早饭时间一小时,上午按早工程序继续抢收,我仍然上山挑泉水,一天至少要到沙堰湾来回跑三趟。七月的日头毒得很,稻田里的水被晒得发烫。中午十二点收工回来,人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我们家得天独厚,屋后有片楠竹林,是天然的避暑胜地。母亲早就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竹床摆了一排,午饭后大家就在这里休息。弟弟一挨着竹床就睡着了,手里还拿着半截嫩黄瓜。微风吹得竹叶沙沙响,偶尔漏下几粒光斑,在弟弟黑黝黝的脚板上跳来跳去。
下午三点开工,一般到晚上七八点才收工。抢插的那几天,晚上还要加班拔秧,赶在凌晨插秧不误农时。
母亲除了在家做饭,还要去晒谷场忙活,那里的活计并不轻松。出早工的几位爹爹,用木耙子将前一晚垄堆的谷子全部摊开耙平;母亲和婶婶们来后,就拿着竹耙子和竹扫把在谷坪上来回梳理,一方面翻动谷粒让阳光晒透每一粒,另一方面清理混在谷子中的稻叶。当扮谷的叔叔伯伯挑来新打下的谷子时,让他们倒入禾场另一边,母亲和婶婶迅速将其摊平暴晒。傍晚时分,两位爹爹嘴里呼唤着风势,手中端着木锨迎风扬谷,瘪壳像金色的雾霭飘出去老远。
晒谷场最怕突然变天,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西北角的天就暗了下来。晒场上顿时像捅了马蜂窝,大伙儿抄起木制抢板,撮的撮、拉的拉、扫的扫,按干湿程度分别垄堆,先用竹簟覆盖,再用稻草把子扎严实。老天爷很给面子,刚把最后一捆稻草压上,雨点就砸了下来,在晒场边的水洼里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
父亲是生产队的老保管员,每天晚间收工时,他就提着石灰盒来到晒谷场。他先沿着露天谷堆边缘仔细盖印,再到仓库里盖印。我跟在父亲身后,看到石灰印像一串白色的纽扣,在傍晚的微光下格外醒目。等守仓库的叔叔们来了,我和父亲才回家吃晚饭,这时月亮已经爬上了苦楝树的梢头。
屋前的禾场坪泼过三遍水,暑气散了大半。母亲端出绿豆粥,菜都是时令蔬菜:冬瓜、南瓜、苦瓜、丝瓜、茄子、辣椒、豆角。双抢时身体消耗大,也有加菜,早餐有鸡蛋汤,午餐有时是黄焖仔鸡,偶尔会有辣椒炒肉。晚餐时,一家子围着宽大的木条凳,吃着、说着、笑着,一天的劳累都丢在了脑后。
大家洗完澡躺在竹床上时,看近处萤火虫在水塘边的小树丛中闪亮,望天空星星不停地眨眼睛,流星一颗接一颗划过。母亲给每个人发了把蒲扇,将蚊帐四角扎在竹床脚上,大姐、二姐还在搓洗一家子的衣服。
阵阵晚风吹来,屋后竹林和屋前苦楝树叶沙沙作响,不一会儿我们姊妹就进入了梦乡,清晨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睡在屋里的床上。
那些夏天,不知空调和电扇为何物,也没有冷饮,有的只是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田水,和全家人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衫。但现在想起来,记忆里最鲜明的,却是傍晚那碗绿豆粥的清凉,是暴雨来临前抢收稻谷时的心跳,是夜里躺在星空下,听大人们叙说离奇神话的静谧。
这些记忆就像洞庭湖的浪花,年复一年冲刷着岁月的堤岸,却愈发清晰明亮。
2025年7月12日(乙巳年六月十八)于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