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殿镇是个村
文/邵炳华
要说西安沿环山路最有神气的村子,那就要数殿镇了。殿镇不是镇,是集贤镇下的一个行政村。村子南有玉清元始天尊修炼成仙的元始台,南边山顶就是老子的仰天池与八卦楼。田峪河西边就是道教祖庭楼观台,当年老子在此结庐观星传道。村东是一条神仙路,唐代玄奘西行取经过路的遗迹。殿镇北边紧邻的赵代村,就是西周姜子牙封的正财神赵公明的故里,哪里的财神庙里供奉着华夏正财神赵公明,一年四季香火旺盛。背靠玉清元始天尊,西依太清道德天尊,北邻龙虎玄坛真君华夏正财神赵公明,东有唐僧取经的神仙路。这天底下,还有那个村子能有殿镇的神气足呢。
田峪河从田峪沟流出,水一年四季清澈见底,阳光照射下,泛着蓝蓝绿绿的油光。民国时期就从峪口向东引了一条田惠渠,不仅供着殿镇、金凤等村子的生活用水,也灌溉着集贤方圆的万亩良田,沿山的人就都种着水稻,堪比鱼米之乡。小麦玉米地基本都是从山跟前下来南高北低,水多自然流出,不会涝;南有田惠渠随时可以灌溉,不怕旱。田惠渠走到村东头花园沟的沟口,有一个水电站,保障着周边农村的生活用电,其他地方停电的时候,殿镇的晚上依然灯火通明。

殿镇在农业时代是一个富足的村子,中心街从南到北、从高到低有两排木板门的铺子,西排铺子门口从田峪沟引出一条四季流着清水的渠,每家门口一块大石板就是一座小桥,跨在水渠上。铺子里做着各种各样的生意,特别以卖山珍杂货居多,木耳银耳,黄花,各种干菌子等,还有产自山里的各种药材等,品类繁杂。肉店里,有日常的猪肉羊肉,经常还有一些珍稀的野猪肉、麂子肉,秋天里,经常有猎人自己打的锦鸡、野兔,摆在街边叫卖。剃头刮脸的理发店、按需定做的铁匠铺,日常小杂货铺里布匹、丝绸、瓷器、农具等应有尽有,周至县城东部终南镇上、集贤街道买不到的东西,这里都有。逐渐地,殿镇吸引了四面八方的人在此落户。在殿镇村里,有纯正的关中方言,有渭北的口音,也不乏陕南汉中、安康山区的方言遗存。这也是我小时候一直的一个疑问。等秦岭国家植物园把田峪沟里的路修好了,开车进去才揭开谜底。原来,从田峪沟的三十里峡进去也有通往陕南的一条栈道,虽然奇险无比,但这可是古时仅有几条的通往蜀地的古栈道之一。记着殿镇原来的样子,看着现在兴起的一个个人造古镇,都感觉不是那么个味道,虽然殿镇只是一个村
我小时候就爱去殿镇我舅家,因为在殿镇看着啥都感觉稀罕。放了暑假,殿镇有水,一大早每家每户都在田惠渠里给大水缸里用桶挑满了一天的水,下午就成了孩子们游泳的好地方。有时候也去田峪沟口的殿镇八队我二姨家哪里,沟口有一个很深的大水潭,清澈见底,潭里有鱼群游来游去,清晰可见。在哪儿,一群男娃都光着屁股,从河边的大石头上跳下去,然后狗刨式欢快地游着,大大小小的鱼群绕在身边,人在追鱼,鱼也在追人,好不欢快。
秋天里,殿镇周边山上山下全是柿子、核桃,大的水柿子,小的成串的火晶柿子,还有可以做柿饼的尖顶柿子,红彤彤漫山遍野。小时候看到《西游记》中讲,唐僧师徒四人走到柿子沟,由于柿子大量掉落腐烂如稀屎一般无法前行,最后八戒变成一头巨型大猪,拱开一条路来才得以通行。我小时候就一直联想着我家在山下平川,没有柿子,也许是当年被八戒给拱掉了吧。要吃好的软柿子,都得自己上树去摘,我一犯馋,就立即上树,往往是最好吃的柿子都在树顶,因为好吃,我从小就练就了一身爬树的本领,殿镇周边再大的柿子树我基本上都上过顶。核桃好在熟了就自己掉到树下,着急吃的话,也得上树。上树应该是殿镇村里孩子们生存的基本技能,不管男娃女娃,人人都会。
秦岭山里边东西多,那时候没有封山,进山不但可以砍黄栌条卖钱(那时候的苹果都是用框,框子都是用黄栌树条编的),而且捎带着可以弄到野生的毛桃(猕猴桃)、黑葡萄、五味子、八月炸等好吃的,我舅家的院子里还有舅爷种下的无花果和石榴,每年秋天的殿镇,所有的果子我都要吃个遍,吃个过瘾。
待在我舅家的好处还在于,我舅家一年四季都有肉吃。我舅婆舍得吃,也是运气好,没有钱的时候,经常家里前院或后院地下经常会挖出古时的钱仓来,那铜钱一次就用粮食袋子装好几袋子。虽然一斤只卖五毛钱,关键量太大,够吃好几年。每年年底,我舅家都杀一头年猪,一斤也不卖。我爸是大女婿,会做肉,我跟着去,美美地吃两天肉。回家的时候,生的熟的还要带回来一堆,当然我三个姨家也都要分一些。那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纯麦面馍,能吃上大米饭那就太奢侈了,但是殿镇出大米,肥沃的地,干净的水,那大米也确实好吃。别人家都是把大米一斤换成两斤玉米或卖钱,我舅婆一斤也不卖,全部留着自己家吃。殿镇有吃的,有肉、有白米,还有山里的野果,自然成了一个玩乐的好地方。

关中道里的人,前些年大多是不吃鱼虾之类的东西,嫌腥。但殿镇人吃鱼,吃田峪河里网的清水鱼,吃河里石头底下摸出的螃蟹。吃鱼只需简单取了内脏,在锅里熬一会儿,只放些葱姜蒜,白糊糊的鱼汤,清香四溢。螃蟹都是炒了吃,油锅里翻炒几下,金黄金黄,吃起来,嘎嘣脆。
夏天山下家里热得一丝风没有的时候,在殿镇,大家晚饭后先都坐在院子里乘凉谝闲传,一到晚上九、十点,下山风从山里自然送来,那自然舒适的凉爽是山下平川没有的。冬天里,殿镇离山近,每家院里都一摞一摞的黄栌劈柴已经堆好,自己烧的木炭,家家都有炉子。殿镇确实是个有吃有玩舒适的好地方!所以我小时候节假日大多时间都在殿镇度过,对殿镇的印象和我村一样的深。
殿镇也很怪,怪在这个偏僻且交通不便的山野村子,竟然也出过好些将军和省部级大员、学术名流,甚至包括演艺界的名人。恢复高考后,北上广的大学生也出了一大堆。我原来也有一个疑问,这么偏僻的一个村子,为啥比交通便利的平原村子还能出人才?学了生物课才明白,这个地方由于村民来源比较杂,所以有天然的杂交优势吧。但还有一怪,殿镇村里出的瓜子(关中人说的瓜子娃就是一些弱智加哑巴的人)也多。我舅他们二队的饲养室在村东头,每年冬天都要晒土垫牲口圈,那些活比较简单,全是一帮瓜子在干。他们时常互相呜呜哇哇的互相比划交流着,很顺畅默契,但是我在旁边一点也看不懂听不明白。有一次我问我舅婆,我说我好奇地去那边听了好几次,一句也听不懂。我舅婆的回答让我现在都能记住:那些人说的全是神话,你是个人,咋能听懂!
饲养室的北边坎下,是二队的水磨坊。我舅爷由于是风湿性关节炎,不能参加重的劳动,生产队照顾,让一年四季守着磨坊。磨坊里,有水打水车的轰鸣声,上下两个大磨盘相交错转动发出的嗡嗡声,里边说话都得铆足了劲,把嗓门放到最大才能听到一词半句。舅爷年轻时在新疆当兵,先是国民党盛世才的部队,后来起义跟了共产党,我母亲就是当年舅爷在新疆当兵时,因为家里地多是地主殷实,舅婆带着我妈在新疆跟着舅爷。也因此,我妈在新疆上了几年小学,后来就成了我们村里同辈几乎唯一识字的妇女。舅爷也是在新疆的天气里得下的关节炎,一年四季腿都裹的严严的,受不得凉,那磨坊里又特别潮湿,晚上磨面太晚了还得睡在哪里,但别的体力活不能干,为了挣公分,也就只能日夜守在在磨坊为每家每户磨面磨玉米。每天午饭快好了,我负责去去磨坊叫舅爷回家吃饭,如果磨面的人多,还得给把饭送过去。
长大了,上学了,工作了,去殿镇的机会就只有节假日。逐渐地,心里感觉到,要么是殿镇疏远了我,要么是我疏远了殿镇,也就去的次数越来越稀少。
随着黑河引水工程的开通,田峪河的水就被暗洞引到西安去了,殿镇人没有了水田,国家给村南面建了一个蓄水池,通过管道给每家供上了自来水。再后来随着环山路的修通,殿镇亮出来了,村北边就靠着环山路。曲江新区先是新修了楼观台和殿镇北边赵代村的财神庙,后来省上和市上与中科院一起以殿镇村为核心,建设起全球最大、第一个以国家名义命名的秦岭国家植物园。

殿镇西边沿着田峪河建了一个田峪河湿地公园,紧挨河西就是曲江新区新建的天下第一福地楼观台,环山路北就是曲江新建的财神庙,高大成群的水泥仿古建筑,让老子与赵公明告别了原来的蜗居,走向现代化的水泥大殿。殿镇村和赵代村的土地全部被征收,村民们要么进城打工,要么就近做一些苦力维持着生计。一家家都盖起二层的小楼,原来一街两行的铺子和铺子前面的水渠早已没有影踪,村里已经有好几个超市售卖着城里来的琳琅满目的商品。从村里的幼儿园开始,孩子们都会讲普通话,再也听不到原来四里八乡的口音遗存。
靠着环山路,每家一栋上下共200平米的小楼,两排子盖起,那是殿镇新村,日后的村民都要告别自己祖辈的院子集中到哪儿去。我舅爷舅婆原来在花园沟西边坡的坟,现在已经隐藏在秦岭国家植物园高大的白皮松林下,只有清明那天可以进去祭奠。田峪沟也变成了秦岭国家植物园重要的游览区,没有门票再也进不去了。殿镇村的周边沿着环山路也有了好几家饭店,一个个都有学着城里一样的菜谱,菜的味道土不土洋不洋的,既吃不出家乡的原始味道,也没有城里色香味的精致,生意也一直都红火不起来。
殿镇越来越像个镇,多了一份洋气,却少了原来的那股子神气。
殿镇不是镇,还是一个村,记忆中的那股子神气,分担着我的一半乡愁。

邵炳华,周至集贤人,现居西安做物理教师。偶有闲文小作,自娱自乐,以慰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