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传的锔缸
文/行者
在老家村里旧院的角落里,孤零零立着一口硕大的瓷缸。黑色的底釉已经褪色,失去光泽,里外周身多处修补,锔钉儿密密麻麻,难以数清,锈迹斑斑,仿佛众多蚯蚓曲折爬在缸上。锔缸静静地守护着久已空置的老宅,春秋几十载,任凭风吹雨打,似被岁月遗忘。打我记事起,它就卸任盛水贮粮的职责,闲置一边。我们年龄间隔不大的兄妹几个结伙淘气,上房掏鸟,满院撵猪,成天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大人们视而无睹,偶尔口里嘟囔着嗔骂一句,又干他们的去了。但当几个小不点儿围着瓷缸爬上推挪玩耍时,平时和善不爱说话的爷爷一反常态,上前呵斥我们,还吓唬道:“别去大缸那玩儿,它砸伤过人!”望着爷爷板着布满皱褶、严肃吓人的脸,我们悻悻而退。那时我就隐隐感到这口大缸承载过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长大后,我们从父亲那里得知了一些锔缸的故事。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国家正值军阀混战、动荡不安。父亲老家是位于官厅水库修建前怀来县一个几百口人的小村庄。那是个五口人之家,当时还没有父亲。只有我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和他的弟弟,还有一个小女孩,就是爷爷的童养媳,即后来的我奶奶。虽然日子贫穷艰辛,一家人过得倒也平静。一天早上,家里的院门突然“咣”的一声被撞开,四五个端着长枪当兵模样的人闯进家里。他们挨屋搜寻人,把一家五口全部推搡到外间儿,逐一打量以后,一个像“头”的兵大声叫嚷,说他们是东北奉军,家里必须出一个人去当兵。然后他把目光盯在20岁上下的爷爷身上,不由分说,马上就要带走。一直大气都不敢出的全家人,一听全吓傻了,太爷爷赶忙赔笑说好话,太奶奶更是哭喊着上前拦在爷爷面前。像“头”的那个兵哗的拉响枪栓,“砰”地一声爆响,一颗子弹飞了出去。太爷爷 下意识一闪身,子弹打在墙角盛水的大缸上。缸身前后瞬间被弹头洞穿,同时裂开几道斜缝儿,缸里的水立刻从缝隙里迸射出来,顷刻湿了一地。另几个兵一起动手拉枪栓、抡枪杆,眼看要出人命。此时立在一旁比爷爷小两岁的弟弟冷不丁大喊一声:“放了我哥,我跟你们走!”几个兵唰地都把目光瞧向爷爷的弟弟。全体愣了几秒钟,只见兵“头”嘴里挤出一个字:“行”!一挥手,几个兵端着枪把爷爷的弟弟带走了。走到院子里,爷爷的弟弟猛地一转身,朝早已瘫软在泥水地上的父母鞠了一躬,面无表情地走出家门。
从此,这一家人少了一口,日子还得往下过。太爷爷专门请了锔缸匠人来家把破碎的缸修缮。开始对方嫌缸破损严重,太费工,不想搅这活计,太爷爷好说歹说,总算把破缸锔好。交活时,虽然大缸通体有些变形,缸口近乎椭圆,但匠人手艺不错,锔过的缸不影响盛水,更别说贮存粮食了。转过年去,太爷爷太奶奶终没走出儿子被抓走当兵杳无音讯的巨大阴影,本来就身体不好的两位老人相隔不久离世。太爷爷临咽气,艰难地跟爷爷交待一件事:“锔缸一直要用着,别换了,以后你弟弟回来,人变了模样,还能认得缸”。家里从此只有爷爷和稚气未脱的奶奶两人相依为命。经历了这接二连三的重大家庭变故,天生胆小怕事的爷爷,精神受到严重刺激。人时而正常,时而糊涂,从此更是沉默寡言,鲜与外人照面,一天到晚只知到地里干活。用现代医学的精神分析判断,爷爷患上的是重度抑郁症,这折磨了他的后半生,并终身未愈。好在奶奶渐渐长大,人也要强,与爷爷简单搞个完婚仪式,撑起了这个残破的家,陆续生下几个儿女。如果太爷爷太奶奶地下有知,也当聊以心慰。
以后,爷爷奶奶也多方打听过弟弟的音讯,由于那时“山头”众多,打来打去,交通信息不便。又都没念过书,目不识丁,一封信也没盼到,只是道听途说爷爷的弟弟跟随奉军过两年被打回东北。又说日本鬼子在东北起事,被赶进关内,在山海关打了场恶仗,死了很多人,从此爷爷的弟弟再无音讯。虽然弟弟死活不知,但埋葬父母时,爷爷奶奶专门在旁边又定了两个空穴,一个是留给他俩的,另一个是弟弟的,期望百年以后,一家人能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新中国成立不久,爷爷的家乡要修建官厅水库,全村移民搬迁到相邻的涿鹿县,新村取名“新胡庄”。一家人赶辆马车载上全部家当,其中不可缺少的有太爷爷太奶奶早已腐烂的尸骨,拾捡包裹好,带到新村公家划出的集体坟地重新入土。还有本该弃掉又大又重的锔缸也被倒扣在车上带上。一路上爷爷的心中一定是空落落的,迟暮之年还要背井离乡,更有代他被抓走当兵的弟弟从此更像断了线的风筝消失在茫茫空际......
1975年,爷爷病重,迷糊中偶尔从电台广播中听到国家释放国民党战犯的消息,竟要父亲听听有没有“李德江”的名字。父亲有些好笑,但霎时明白了爷爷的意思。不久爷爷去世,弥留之际,老人家费劲地抬起头望向院门方向,迷离的眼神中似乎有所期盼。
上世纪80年代初,大陆改革开放,与台湾两岸恢复“三通”,父亲曾随意间对我们说:“如果你们的二爷爷当年跑去台湾指不定哪天突然回来。官厅水库淹没老家,咋找咱们呢?”我说:“二爷爷只要活着就能回来,可以打听呀”。
父亲紧皱的眉宇舒展开来:“虽然咱们与他没见过面,但那口锔缸能认自家人”。转眼又是几十年过去,去年一向身板硬朗的老父突然患病卧床不起。有一天竟对我们几个儿女吐着含糊不清的字句:“我的二叔,你们的二爷爷早就不在了,那年在山海关跟着他们姓安的营长打日本鬼子牺牲了,他老人家再也回不来了。”这是父亲离世前最后一句我们听真切的话。父亲走了,那晚守候在他身旁的我看一下时间:2024年9月3日零时10分, 我很诧异,这一天不正是我国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吗?
办完父亲的后事,我整理一下心情,顺着搞了一辈子地方史志研究、做事严谨的父亲生前指向的时空脉络,上网搜索,走访查阅一些档案史料,有了新的佐证:1933年元旦过后,长城抗战打响,占领东三省的日军猛攻山海关。驻守城内由东北奉军改编的国民革命军独九旅六二六团一营在营长安德馨带领下激战三天三夜,终于寡不敌众,全营官兵伤亡殆尽,几无生还。战后初略统计,全营几百人除少数官兵外,大部分皆未留下名字,安营长殉国后被国民政府追授”陆军少将“军衔,解放后又被民政部授予“抗日英烈”光荣称号。而我的二爷爷与其他无名烈士一样,虽未名青史,但长城不会湮灭他们为民族存亡流下的热血。我想,父亲去了那边,与他的父祖见面后,会告诉他们近百年发生的一切,虔诚地向他的二叔还上深深的一躬。还会告诉他们,家里那口锔缸依然矗立原地,守护着老院和他们的后人。
作者简介:
行者,原名:李芳,女,1970年出生,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河北省涿鹿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兼县文联主席。历年发表过一些文学作品,先后在国家,省市报刊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