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女高考过关了
文/张健
六月的暑气压在柏油路上蒸腾,蝉鸣扯着嗓子嘶喊。高考前日,我和妻子陪着女儿去“踩点”,考场外围的铁栅栏提前几日便隔绝了往日的喧闹,森严得如同壁垒。女儿的手心微微有些湿冷,她轻声说:“爸,像不像要上战场?”我攥紧了她的手,那铁门开启的瞬间,人潮轰然涌入,我分明感到她脉搏的搏动,一下下撞在我掌心里,仿佛擂着无声的鼓点。此地明日即成鏖兵之场,而我们父女,已被推至命运浪尖的船头。
翌日,天未破晓,厨房里便亮起了灯。妻子在灶前忙碌,葱花在滚油里滋啦作响,煎蛋的香气弥漫开。女儿默默坐在桌边,小口啜着温热的牛奶。窗外,车声已隐隐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我们开车载她奔赴考场,车窗外,街道已排起蜿蜒长龙,灼热的太阳悬在半空,浑然不顾人间这份焦灼。家长们列阵于校门两侧,翘首以待,汗珠无声地滑过他们的鬓角、颈项,在六月骄阳下凝成一层细密的盐霜。女儿下车,汇入那片人海,我紧随其后,灼热的空气裹挟着无数目光的滚烫扑面而来。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没入校门,掌心余温尚在,心中却陡然一空,仿佛被那巨大的铁门吞去了一角。
查分之日,家中的空气更凝固了。女儿早早起床,不知何时,右手上已戴上了她集训时从雍和宫求来的手串。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妻在客厅来回踱步,脚步轻得怕惊扰了什么。键盘细微的敲击声,在寂静中如同鼓点。我端着一杯水走到她电脑桌前,阳台玻璃落地门里泄出的光线微微颤抖着。那决定性的数字跳上屏幕的一瞬,女儿的肩膀骤然绷紧,随即猛地塌陷下去,像卸下了千钧重担。她转过身,脸上泪痕交错,却弯着嘴角,声音哽咽:“爸,妈,过了!”客厅里妻子的脚步停了,长长吁出一口气,继而泪如雨下。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女儿脸上,像初春融化的溪流,照亮了房间一角。
分数落定,另一场无声的战役旋即开始。名校的金字招牌在招生手册上闪闪发光,热门专业的介绍词句句诱人,仿佛铺设着金光大道。灯光下,女儿埋头在厚厚的资料堆里,眉头紧锁,铅笔在志愿草表上写写画画,又划掉。那个夜晚,客厅书桌上的灯亮得格外久。女儿正用红笔在几所全国专业排名靠前的211大学的校名上用力画圈。“你这个分数填这些太亏了!”我脱口而出,手指点在几所邻近省份985院校和几所重点211大学名称上,“这几个学校全国排名不错,而且离家也近,你回来也方便。”女儿猛地抬头,眼睛像燃着两簇小火苗:“爸,我就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的笔尖戳在桌面上,笃笃作响,仿佛要凿穿纸背。灯光下,她倔强的下颌绷紧,我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那晚,我们谁也没有说服谁。次日清晨,我在她摊开的志愿草表上,看到那几所离家很远的大学依然固执地守在“第一志愿”的格子里,只是旁边多了几道深深浅浅、犹疑徘徊的铅笔印痕,而后面,则是我和她建议的几所大学——这是我们各自立场无声的拉锯,也是彼此心意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妥协。
尘埃落定后的日子,等待录取结果的时光最难熬。官网查询入口开放那几天,家里的空气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女儿蜷在书房的椅子上,刷新键被按得有些发烫,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紧抿的唇和微微发颤的睫毛。朋友的儿子走了提前批国防科大,朋友圈里,她远行游玩脚步声都透着轻快。我在单位,但有闲暇时刻,必定一遍遍地在手机小程序里机械地输着考生号,身份证号,而后无奈的看着一行冰冷的无录取信息字样,日复一日。
而下班回到家中,晚饭后,女儿总是头也不抬,只死死盯着那个不断旋转的加载图标,仿佛那是宇宙间唯一的指针。时间像被粘稠的糖浆裹住,每一秒都沉重而滞涩。她刷新,页面空白;再刷新,仍是空白。窗外的天光由明转暗,暮色四合,她依然蜷在那里,像一尊固执的石像,守着屏幕上那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那几日,她房间的灯总是很晚才熄,只有鼠标单调的点击声,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寂静的夜里,如同叩问命运的门环。
终于,那个清晨,一声短促的惊呼刺破了令人窒息的等待。我冲进书房,女儿正对着屏幕,双手捂住了嘴,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不敢置信的光。随即,那光迅速融化,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下,她猛地转过身,扑进我怀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呜咽着:“录了!爸爸,妈妈,我录了!”——那所她一直喜欢并且在网上了解了一遍又一遍的大学,那个她曾为之据理力争的远方,向她敞开了门扉。尘埃落定,悲喜各自归位。我搂着怀中喜极而泣的女儿,掌心轻拍她的背,心中却一片澄明:这千军万马所渡的,不过是一道窄窄的关隘。女儿真正的跋涉,将从这屏幕上的录取信息开始,才算真正启程。
这些日子里生命里书签标记的,是生命初尝世味的那一口滚烫,亦是人间烟火深处,父母与儿女并肩同行的微光。它曾照亮少年启航时行囊里的忐忑与倔强,亦将映照她日后独自穿越人生幽暗隧洞时,额前渗出的汗珠与眼底不灭的星辰。这趟陪考路,让我懂得所谓父母心肠,不过是在儿女命运未定的隘口,用目光铺一条无声的栈道——我们屏息站立,成为岸,成为路标,成为她回望时,灯火阑珊处那一盏不曾熄灭的微光。
那森严的考场铁门,灼日下我们父女紧握的手,凝固了呼吸的查分时刻,志愿表上那些无声拉锯的铅笔印痕,连同长夜里鼠标固执的叩击声——它们并非终点,不过是命运之书里一枚被我们共同体温摩挲得温热的书签。
我们终将学会目送,看那曾紧攥于掌心的小手松开,独自划向更远的江湖。但父母的目光,是永远收不回的锚,沉在儿女航程的起点,成为他们回望风暴时,心底最深的安宁。纵使前路波涛汹涌,总有一束来自出发之地的微光,穿透岁月,照亮归途。

作者简介:张健,民建会员,皖籍作家,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省小说研究会员,炎黄文化促进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