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菜地里的汗珠子
庆阳特殊教育学校 : 张世达
天刚浸着层靛青的凌晨五点,我们姐弟几个就挎着藤筐往黄花菜地里钻。花苞坠着露水,得赶在日头把瓣儿晒开前摘完——开了的卖不上价。花茎的细刺在指腹划出道道红痕,藤筐勒得肩膀红紫一片,等把满筐的“金黄”用架子车拉回家,日头早过了头顶,往往已近正午。
灶房里总要留下一个人做饭。那时我最小,也最容易犯懒,便常赖在家里,五六岁竟也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剩下的人把黄花菜拉到碾场,铺在塑料膜上密密排开,四面压上重物让它们慢慢脱水。刚把这摊理顺,又得往晒场跑——日头挪了位置,前几天晒得正好的角落被屋檐遮了阴影,得赶紧把半干的黄花菜挪到光照最足的院子里。等这几百斤“金子”都归置妥当,墙上的挂钟早跳过了一点。
厨房飘来葱花混着馍的香,一家人扒拉着碗里的饭,筷子还没放下,就被催着往山上赶。拾杏子的坡路陡得攥着草棵子才能站稳,裤脚被露水打透,鞋帮沾着黄泥,满筐的杏子压得腰直不起来。来回上下山几趟,到家时腿肚子都在打颤。这时候,早上捂的黄花菜正好“醒”了,用藤筐一筐接一筐倒在地上抖散,金黄的花苞铺开一片,像撒了满地碎星子。
最怵的是下雨天。雨一落,黄花菜倒长得疯,一夜间能冒出半尺,可日头躲在云里不出来,前几天晒的半干菜晾不成,新摘的也没法用塑料膜捂——潮乎乎的准会发霉。只能往大铁锅里蒸,守着锅时得拿捏好火候,火大了会熟透,火小了捂不透,一笼笼翻搅,蒸汽烫得胳膊上起满疹子。蒸好的黄花菜颜色发暗,没了太阳晒出的亮黄,晒干后也发黑,卖价得压下去一半。更愁人的是没地方放:水缸里泡着的黄花菜胀得鼓鼓的,得每天换水,不然会馊;炕上铺的、墙角堆的,连堂屋的长凳上都码着,整个家被湿漉漉的黄晕染着,空气里飘着股闷乎乎的酸臭腥气。
下午五点多,总算能靠在门框上歇口气,可傍晚的风刚扫过墙头,又得扎进菜园和大棚。明天要送到化工厂、马岭、石油二大队的黄瓜得挑带刺的,豆角要捋掉蔫头,西红柿得按大小码齐。摘回来的菠菜、油菜、油麦菜、茼蒿,小葱,还要修剪黄叶、捆绑整齐,再用上午晒暖的井水冲净泥污,捆成一把把的。黄瓜、茄子、西红柿、辣椒、西葫芦等等都得透着齐整。等这些活计收尾,往往已是晚上九、十点。
这还不算完。前两天快晒干的黄花菜得挪到屋檐下的水泥台上:后半夜的露水重,打湿了就会发霉;明早太阳跳得急,晚一步搬出去,晒不透就压秤。忙完这最后一茬,一家人才围坐下来,在房檐下的水泥台上吃“下午饭”,而屋子里的闹钟常指向十一二点。由于长时间“下午饭”吃的迟,我们胃火旺盛,时常口腔溃疡和胃不舒服。
家里的活计从来没断过档。租赁给附近十里八村红白事的桌凳、碗筷、酒盅,灶具等都要我们一个个搬出来点数,灶具的油污得蹭到发亮;猪圈里总养着两头或四头猪,割猪草、拌猪食,是每天雷打不动的功课。因为家里孩子多,都在读书,养的猪过年杀了卖了,可以换成我们春季学期的学费和杂费。
一个暑假熬下来,我们晒得跟黑炭似的,手心的茧子厚得能磨过砂纸。攒下的黄花菜总有六七百斤,最多的那年晒了八百多斤,可收菜的贩子只给三块多一斤。攥着皱巴巴的票子,指缝里还沾着黄花菜的黄粉。
许是尝够了这份浸到骨头里的累,姐弟几个里,三个像是攥着根从泥里拔出来的稻草,一头扎进书本里。十几年前,大姐考上研究生那晚,全家人围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把每个字都摩挲得发亮;三姐的一本录取通知书端端正正贴在堂屋正中央,红得像团火,照得满墙奖状都添了几分底气;我当时报考的福建中医药大学滑档时,蹲在门槛上的爹吧嗒抽完一支烟,烟灰落了满衣襟,却抬头冲我笑:“虽然没考上中医,好歹你也被公办二本学校录取了,就值了。”
只有二姐,像株早早扎根的玉米,在最该抽穗的年纪弯下腰,替家里撑起了半片天。她高二退学时没掉一滴泪,只是把书包里的课本整整齐齐码在柜角,第二天就扛起藤筐钻进黄花菜地。她却总在我们埋头写作业时,揉着满是裂口的手心笑:“你们好好读,读出去,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我们三个读了大学的,后来都进了体制,在不同的城市安了家,端上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铁饭碗”。这些年,总想着把二姐从泥里拉一把。20年开春,终于托人在县城石油厂区给她找了份炊事员的活,一月3800元工资,够她和孩子们在县城租间带阳台的房子。三个外甥女也从村小和乡村幼儿园转到了县城小学、县城私立幼儿园。
许是骨子里带着二姐那股韧劲,孩子们读书格外上心。今年老大小升初全县统考,在三千多个孩子里排到第三十几名,知道成绩单那天,二姐在给我发视频,说比当年自己出嫁时还激动,唯一有点遗憾,大姑娘语文没考好。在我们看来,没额外出钱补过一天课,360分能考335分已经非常优秀了。老二老三也不差,成绩也在班级中上游,每次开家长会,老师总夸俩姑娘“眼里有股劲儿”。
那天视频,看见二姐站在学校门口等小外甥女放学,身上穿着厂区发的工装,袖口洗得发白,可眉眼间的舒展,是我从小到大没见过的。阳光落在她手背上,那些老茧依然清晰,却像镀了层暖光——原来当年她揉着掌心说“好好读”时,早就把希望的种子,悄悄种进了下一代的日子里。十几年前,快二十年前的村里,提起我们家,老人们总说“那家人,骨头硬”。如今再想那些被露水打透的清晨、被蒸汽烫红的胳膊、被雨水泡胀的黄花菜,才懂“不容易”三个字里,藏着一家人在泥里水里趟出来的韧劲儿,藏着从汗珠子里捞出来的光。如今暑假又开始了,看到黄花菜,指腹还会隐隐发疼,却也暖烘烘的。
张世达,1992年生于甘肃庆城,一级教师,他热爱自然风光,将成长路上的所思所感、所见所闻,那些细碎却闪光的瞬间,用真诚的、贴近生活的,如同从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作物一般记录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