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赵驼子家的小院挤满了人。院墙是用涧水河里的鹅卵石垒的,缝隙里钻出几簇狗尾巴草,在风里轻轻摇晃。三间青瓦房的门楣上,挂着一串晒干的红辣椒,像跳动的火苗。
老梨树的枝叶筛下斑驳的阳光,照在那口架在土灶上的大铁锅上。锅沿泛着幽蓝的光,蒸汽“噗噗”地顶着木头锅盖,带着梨香的雾气在阳光里打着旋儿。
“这南果梨酒啊,讲究可多了!”赵驼子驼着背,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梨木棍,在锅边比划着。他掰着树皮似的手指头,嘴里蹦出一串词儿:“原料准备、清洗、挑选、二次清洗、破碎、打浆……”
张寡妇正纳着鞋底,针尖“哧”地扎了手,她“哎哟”一声,拍着大腿嚷道:“哎呀妈啊!你这一口气吐出这么多道道,难为谁呢?咱乡下人哪记得住这些洋词儿!”
众人哄笑起来。王老蔫的假牙都笑松了,赶紧用手托着下巴。赵驼子也不恼,嘿嘿一笑,“慢慢学,都能学会!”他弯腰从柳条筐里抓起几个南果梨,金灿灿的梨皮上还沾着晨露,“这梨啊,得挑熟的,但不能烂……”
接着,赵驼子手指院中的大铁锅,那口大铁锅是赵家的传家宝,锅底积着厚厚的黑釉,是经年熬梨浆留下的精华。赵驼子说,“这锅有灵性,火候大了它会咕嘟咕嘟冒泡抗议,火候小了就闷声不响。”
张寡妇乐了,“对对对,就像驼子哥似的,有时咕嘟咕嘟冒泡,有时闷声不响!”
赵驼子没有接张寡妇的话,一心传授制酒技术:“水必须得是涧水河上游的!”赵驼子舀起一瓢清冽的河水,“哗啦”冲进木盆。水珠溅起来,在阳光里变成一串水晶珠子,正落在墙根下黑娃的鼻尖上,凉得他“阿嚏”打了个喷嚏。
梨子倒进青石臼,赵驼子抡起枣木槌,“咚!咚!”几下,甜腻的汁液顺着石臼的沟槽往下淌。张寡妇凑近深吸一口气,鬓角的发毛都被蒸汽熏得卷了起来:“真香!比过去供销社卖的汽水还好闻!”
“这才哪到哪?”赵驼子得意地抹了把汗,“等发酵完了……”他突然顿住,因为看见陶缸沿上有个小豁口——那是早些年赵泼儿不小心碰的。
“赵叔,这技术是你自个儿琢磨的?”李二狗蹲在缸边,手指头偷偷蘸了点梨汁咂摸着。
赵驼子眼神一软:“哪能啊……是我闺女赵泼儿教的。”他摸着缸沿的豁口,仿佛摸着闺女的手,“那丫头机灵鬼怪的,不知在那儿学来的技术,就鼓捣成功了……”
赵驼子立刻陷入那场回忆:南果梨清洗、破碎、打浆、锅煮等各道工序封缸三个月开封时,琥珀色的酒液在粗瓷碗里荡漾,甜香混着淡淡的铁锅气息。赵驼子抿了一口,眼睛一亮:“哎哟!比县里酒厂的还顺口!”
那天晚上,赵驼子喝醉了。月光下,他独自坐在梨树下,看着女儿赵泼儿扎着马尾辫,对着酒缸笑得像朵山梨花。
“赵泼儿呢?咋没见她人?”张寡妇的针线笸箩突然翻了,彩线滚了一地。
赵驼子从回忆中醒来,继续搅着缸,木棍在陶缸里划出沉闷的咕咚声:“还在省城混着呗……臭头已经去找她了……”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被梨浆的沸腾声淹没了。
众人突然都不说话了。王老蔫的烟袋锅“吧嗒吧嗒”响得格外响。远处涧水河哗啦啦地流,几只野鸭子“嘎嘎”叫着掠过水面。“丫头,爸的酿酒班开起来了……”赵驼子幽幽地说,“你啥时候回来尝尝?”
………………
臭头站在省城的大街上,整个人像根被雷劈过的老榆树桩,又黑又愣。
他刚从长途汽车上下来,脚上那双黄胶鞋还沾着涧水河的泥,鞋头已经磨出了洞,大拇趾不安分地往外探着。他仰着脖子,盯着那些比山还高的大楼,玻璃窗反射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
红灯亮了,人群齐刷刷地停下。臭头不懂这些,他只知道要往前走,去找赵泼儿。他横穿马路时,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像被惊扰的野鸭群。一个戴白手套的警察拦住了他。
"您好,请遵守交通规则。"警察忽地给他敬了个手礼。
臭头愣住了。他这辈子只见过两种人敬礼:一种是村支书李建国在乡政府开会时学的四不像,另一种是赵驼子给军属送梨酒时的胡乱比划。可眼前这个警察,动作利落得像砍高粱的镰刀,又端正得像村支书李建国家的门框。
他慌慌张张地挺直腰板,也学着警察的动作回敬手礼,结果手举得太高,差点戳到自己脑门。
"赵泼儿,"他走出老远还在嘟囔,"我能找到你,城里的贵人多着呢!"
臭头走进美食街时,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各家店铺飘出的香味勾得他直咽口水,最后他选了一家馅饼粥店——主要是看中了门口"量大实惠"的招牌。
他吃得狼吞虎咽,油顺着嘴角往下淌。二十张馅饼下肚,他才想起摸钱。可翻遍全身,那个缝在内裤口袋里的布包不见了。冷汗"唰"地冒出来,他急得把衣兜都翻了出来,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里子。
服务员是个染黄头发的年轻姑娘,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敲着桌子:"这食量,大肚子汉!四十八块五,别装傻!"
臭头结结巴巴地解释,说钱肯定是被偷了。姑娘冷笑一声,正要喊人,女店长走了过来。她约莫五十来岁,胖乎乎的脸上有双精明的眼睛。
"让他走吧,"女店长摆摆手,"我看他不像吃霸王餐的。"
臭头转身就走,忽然又折回来,对着女店长"啪"地敬了个刚学会的手礼。这个动作太突然,把正在喝汤的顾客都逗笑了。
走在街上的臭头,衣袋空空如也,腰杆也塌了下去。他像只被雨淋透的土狗,贴着墙根慢慢挪。路过一家服装店的玻璃橱窗时,他看见自己的倒影:乱蓬蓬的头发,皱巴巴的蓝布褂子,和城里人光鲜亮丽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最后他瘫坐在路边的木椅上,木呆呆地瞅着行人。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边走边打电话,皮鞋亮得能照出他落魄的样子;几个学生模样的姑娘嬉笑着走过,她们身上的香水味让臭头想起了赵泼儿脖颈的"南果梨香气"。
天色渐暗,霓虹灯次第亮起。夜风卷着街边的塑料袋打旋儿,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又凄凉,像极了涧水河畔的老梨树在风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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