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文/郑光安
去年十一月初,我跟舅舅通电话,舅说他寂寞,要我去他那里玩,我答应了,可动身前因为一些家事耽搁了下来。后来又通过几次电话,都叫我去,我没去。今年清明节前两天跟他通电话,他说他身体大不如前了,眼睛看不见好远,脚也痛,饭也吃得少,最后他又说如果我有空就去他那里玩。我有两年没去了,舅对我没去看他没有一句抱怨的话,但我知道他盼望我去看他了。我舅住在柳州,舅母早不在了,儿子打工没经常回来,一个人在家空荡荡的,他说寂寞我能理解。我长辈就这一个八十七岁的舅舅在世上,万一他哪天走了,他生前还想要我去看他一次的愿望没实现,那我会悔清肠子恨死自己。这么想着我就在电话里告诉他,我清明节给父母扫墓后就来看你。我在电话里听出他有点激动,连声说:“好,好。”还说了些叫我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
那天,我从家乡搭早班车到县城客运北站,赶到了从城步开往桂林的那趟早班车。中午十二点半就到了桂林。我来到桂林北站售票厅,因为清明节假日出行人多,白天去柳州的火车票没有了,我只买到晚上九点二十开往柳州的绿皮火车票,而且是站票。我打电话告诉舅我买到晚上九点二十开车的火车票。舅问我是不是高铁,我说不是高铁,是绿皮火车。舅说:“那到柳州很晚了,那个时候十一点半了,没有公交车了。”
我说:“那我到柳州火车站就找个旅店住一夜。”
舅说:“那要不得,我叫你表弟开车来接你,你提前半小时给我打电话。”我应着要得。说叫表弟来接我,当然好啦,我满心欢喜。
我上了火车。火车开动了,报站员提醒大家:“列车运行前方站是柳州站……”我一听有点惊奇,这趟车途中的小站不停啦。也好,我心里高兴。
我站在3号车厢过道上,背依着过道边的座椅侧边。车厢里慢慢安静下来。微弱的灯光下有人闭眼,有人玩手机。我以为真的要到十一点半才到柳洲,结果才到十一点,就听见一位男列车员从后靣一路喊过来:“柳州站到啦,柳州站到啦。”
我马上给舅舅打电话,说我到柳州了。不久表弟给我发来微信:“我在柳州东接你。”一会儿舅又给我打电话,要我过了出站口闸机就不要走了。
我下车跟着人群朝出站口方向走。下到地下通道,走过一程就到了一排出站口的检票闸机前,我刷身份证过了闸机口。这时我仍然跟着洪流般的人群朝前走。人声鼎沸,我忘记了舅舅的话,只记着表弟在柳州东出口接我。我沿着指示牌“东出口”的箭头方向走。到了外面,光线朦胧,稍远一点看不清人影。行人各奔东西,我周围旅客越来越少了。我给舅打电话,说我出站了。舅问我在哪里。我听舅的话音,知道他已担心着急了。我赶忙上了进站口台阶,走到闪亮着“柳州站”三个大红字下面,我伸高一只手臂挥舞,说:“我就在柳州站进口,我头顶上有柳州站三个大红字”。我有点慌了,我错以为他们在站前广场上。舅在电话里叫我往回走。
我往回走,才走几步就看见一个人上了台阶径直朝我走来。走近了看清是表弟。我们欢喜,一下抱在了一起。表弟五十八岁,比我小三岁。表弟拉着我的手返回地下通道,走了一程就看见我舅了。我跑到舅舅身前,叫了一声舅舅。我看见他瘦了很多。我双手握着他一只微凉的手,说:“你不要来接我嘛。”舅舅看着我,重复说道:“你这个时候才到啊,你这个时候才到啊。”想来是他不放心我,因为我已过六十,算个小老人了。
表弟的小车停在地下车场。三人同行,我发现舅舅真的走不动了,他拄着拐杖,脚下踩着碎步子。我捥着他的手跟在表弟后面。到了表弟的小车旁,我打开后排车门扶他上了车,我坐在他的身边。
我们驶离火车站,街上更安静了。昏黄的路灯光下时儿有一辆小车从我们车的左侧飞驶过去。
到了舅舅家,舅舅从食物橱里拿出面条要给我做吃的,我告诉他,我七点在桂林吃过夜饭了,我不饿不要做了。表弟也帮着我说:“不饿就不要吃了,吃了睡不好。”舅把面条放了回去,把装有苹果香蕉的水果盘端到我面前,好像唯恐怠慢了我似的,说:“那就吃水果。”舅的热情让我消受不起,我接过盘子放到小桌上,说:“好,我自己拿。”我取了一根香蕉。他满心欢喜地看着我,问我家里的情况,我一一作答。
表弟当夜就返回了工地。他是特意赶回来接我的。听舅说,表弟所在企业改制后,表弟下了岗,做过很多门路的活,现在跟着一个承包水管安装的老板做,他为人诚实,老板信任他,叫他兼管材料,有时一个多星期回来一次。家里安装了摄像头,表弟在工地上打开手机就能看到舅在家里的情况,他在本市周边找事做,以便家里若有事能尽快赶回。
舅舅家里没有多大改变,住的仍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红砖房,户型是两卧加一客厅加一厨一卫,以前听舅说过面积只有七十多平方米,与上次来不同的是两间卧室铺了灰色木地板。
第二天早晨,舅舅打开电视,不让我去厨房,叫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舅舅给我下面条还打了两个鸡蛋。面条下多了,他劝我多吃点,我说吃多了胃不舒服,他笑着说多吃点去外面走一走就消了。我说剩下的留着我中午吃。可到了中午被他抢先吃了。他说:“现在不愁吃的了,过去日子好苦的,有时在山上摘树叶吃。”我知道他过过苦日子,我以前听他说过,他是童年从邵东老家要饭要到柳州去的,解放后被政府收留就定居柳州,后来当了工人。他说他得感谢政府,老了有退休工资,不愁吃不愁穿。
因为来柳州之前听舅在电话里说过他脚痛,我就问他脚哪里痛。他脱下左脚胶底布鞋,我看见他脚拇指根部红肿,我蹲下身子摸着说,你是不是这里痛。他说是呀,就这段时间痛得厉害些。我告诉他这可能是尿酸高的原因。我说我有个朋友就是这种情况,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他不愿意要我去,说:“我叫你表弟开车送我去就行了。你自己去玩吧,现在我不能陪你走远路了。” 说完他从卧室里拿来一叠块票零钱递给我,说:“坐公交车好用。”我不肯接他的。我说,现在用手机微信付款方便,一部手机走天下,不要带现金。他还是要把钱往我衣袋里塞,说万一手机没电或者手机丢了,你问哪个要钱坐车回啊。他找出这样出现概率极低的让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现象来说服我。我应着他,好吧。我接了,但我把钱放在我睡的卧室里那个柜子上。因为我用微信支付习惯了,似乎觉得带现金碍事。这习惯是我以前在外打工跟工友们学的。老人家就是这样,他特意为你的到来换了小票零钱,这份心意不能辜负。
我打算去柳州市新华书店购书中心找迟子建的小说。那是一座四层楼的大店,我以前在那里找到过自己想要的小说书籍。我对舅说:“那我去新华书店看看。”舅很高兴,他从卧室里拿来一把外门钥匙给我,说:“你拿把钥匙去方便些。”
我在那里如愿以偿的买到两本迟子建的小说《逆行精灵》和《原始风景》。
我回来时舅舅没在家。我看完《逆行精灵》两个小节,舅舅回来了。表弟跟在他后面,手里提着一小袋药品。舅做过血化验,我看了化验单结果,尿酸值七百一十五,超过正常值好高了。他脚痛果然是尿酸高的原因。
舅见我买了两本书回来非常开心。他知道我就爱看书,认为我有书看就会在他家安心住下去,多住些日子。他笑着问我两本书多少钱,我说:“精裝版的,一本四十九块八。”他听了就从衣袋里掏出钱包要给我一百块钱,我不肯收。我说:“我不要你的钱,我有钱买书。”舅说:“你拿到这点钱,你拿到我就高兴。”我双手把他拿钱的手往他怀里推,推搡中我又不敢太使劲,万一他不小心倒在地上就不好了。这时旁边的表弟笑着说:“表哥,你就接了吧,只要我爸高兴就好。”这样我就只好依了他们。舅舅知道我的家庭情况,二00九年我小儿子患了精神分裂症,高昂的医疗费使我的家境一落千丈。舅舅没少关心我帮助我,我心里默默感恩。这时面对他们的又一次善心好意,我心里感激,却说不出一个谢字。
舅舅服了几天药,脚痛程度减轻了许多。我想陪他去公园走走,他说:“你看书,我自己去外靣走走。”这时我发现他的气色真的好了许多。
有一天,家里老婆给我打电话,说地里油菜黄了,可以收割了。于是我跟舅说,我要回去了,家里油菜黄了要割了。舅舅还想留我两天,我说农活担误不得,好天气要抓紧收割。舅很体谅我,说:“那你回去不要太辛苦,要照顾好自己。”我应着好。
第二天早晨,舅比往常起得早。我听见厨房传来刀切菜的咚咚声,我穿衣起床了。我来到舅舅身边,说:“你不要起得这么早嘛,现在不是节假日,坐车很松的。”
舅舅还是坚持他的想法,说:“早点做饭好,早点吃饭你好一天赶到家,宁可你等车莫让车等你。”
住了这么久,舅舅这么大年纪一直给我做饭,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握着他拿菜刀的手腕,说:“让我来吧。”之前他总是抢着做饭,不让我做,每次都是说:“你去看书,我做饭。”这时他还是这么说,我说:“今天我看不进书了,你就让我做一次菜吧。”舅舅让了我。他站在旁边跟我说,他现在还能自己做饭,表弟要照顾他,他不肯。他还想要表弟多挣点钱,把家庭搞好些,因为表弟的儿子还没结婚。我知道这是他不愿意拖累表弟。
我出门的时候,舅舅要送我去坐车,我不准。我把他按在客厅里的一把软垫转椅上,说:“你就坐在这里,不许动。”舅舅看着我,说:“我送你一下,没事的。”我说:“你要送我,我以后就不来看你了。”舅舅听我这么说,他就像顽皮的小孩听话似的坐着不动了。他眼睛呆呆的望着窗外。我说:“以后我还来看你。”
我随手拉上门,就出发了。
我在公交车站台等车的时候,看见舅舅踩着碎步子朝我走来了,挨近我时,我有点责怪他,说:“你怎么又来了呢。”他没搭我的话。刚巧这时来了一辆无客出租车,他招手要了下来。他对我说:“你坐后面。”然后他自己坐上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对司机说:“去火车站。”路上司机跟他聊天说的话我有些听不懂。
到了火车站,我要他坐原车回去,他不肯。他又跟着我到售票厅买票,售票厅人不多。我在自助售票机上取到了柳州至桂林北站的高铁票。舅问我是高铁吗?我告诉他是的。 他从上衣内袋里掏出500块钱要给我,我赶忙双手阻拦,说:“我不要你的钱,我有路费。”他一脸严肃地说:“你要收到这点钱,这回你一定要收到。”我说:“你要给我钱,以后我不来看你了,我真的不来看你了。”他听了似乎有点生气,说:“你不来看我就不来看我,反正你要收下这点钱。”这时我确实为难了,我双手推着他拿钱的手,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僵持了一阵,他说:“你收下,收下我就高兴,你来一次不容易,要坐这么远的车,以后来不一定看得到我了。”
我听后一阵心酸,便依了他,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进站过安检,舅舅不能进了,他站在不锈钢栏杆外一直看着我。
我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让安检人员对我检查后,我又跑到舅舅那边,隔着栏杆对他说:“舅舅你回去吧。”他却不回,他 扶着栏杆,说:“你到桂林就打电话给我。”我应着要得。过了几秒钟他又说:“你到家也要打电话给我。”我说:“要得,我记住了,你回去吧。”他看着我,没有走。我退走了两步,有点伤心地说:“舅舅,我去坐车了。”舅舅挥挥手,说:“好,好,自己保重!”我看见他眼睛湿了,我也忍不住来了眼泪,我怕他看见,马上转身边走边抹眼泪。
我踩上电梯,上到2楼宽敝的候车厅,转身看一眼,看见舅舅还站在原地仰望着我。我知道这么远舅舅看不见我的。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来了。我赶忙转过身抹把眼泪大步流星地朝7B候车区走去……
回到家乡还没进家门,我就给舅打电话,说:“舅舅,我到家了。”
舅舅说:“那好,那好。”听声音舅舅的精神还好,我又放心了一点。
作者简介:
郑光安,男,1965年生,高中毕业,当过工人和农民,爱好文学,发表过若干小说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