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处处埋忠骨
——寻访邓富宽烈士牺牲地
文 / 王辉成
2025年6月8日,骄阳烤得黄河大堤发烫,空气里浮动着灼人的热浪。我离开刘邓大军东渡黄河将军渡纪念馆,从河南台前县孙口镇动身,沿黄河大堤往济南泺口黄河大桥方向行进,继续“走百村,访百人”寻访革命先烈后人。车轮碾过发烫的路面,扬起阵阵尘土,顶着烈日一路奔波,傍晚抵达千年古镇——平阴县东阿镇,受到东阿镇文化站王化琦站长的盛情款待。
当天晚上,我入住全国文明村——北市村的“花筑”民宿。屋内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雪白的床品洁净如新,窗边青瓷瓶里斜插着几枝野菊,淡雅的清香在鼻尖萦绕。凭窗远眺,暮色中的玻璃天桥上,村民们三三两两谈笑风生,远处金黄的麦浪与葱郁的绿树相映,勾勒出一幅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
天慢慢黑了,村庄沉入静谧之中。我登上观光平台,头顶星河璀璨,银河如轻纱铺展,繁星闪烁,仿佛在低语着往昔的故事。脚下,村落静卧在夜色中,错落的屋顶间偶尔飘起几缕炊烟。村西的塑料大棚里,扶郎花正悄然绽放,道路两旁的百合送来沁人心脾的幽香。回到房间,我不禁回想起上个月采访全国劳动模范、村支书史兴顺同志时,了解到的北市村十年巨变:昔日破旧的老屋变身特色民宿,泥泞小路化作宽阔柏油路,村民们依托乡村振兴战略,日子越过越红火。窗外,路灯散发出暖色的光晕,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默默见证着北市村的沧桑巨变。
不到凌晨五点,我在啁啾的鸟鸣声中醒来。我绝对想不到,接下来会有一场意外的发现等着我——在这个鲜花簇拥的全国文明村里,竟深藏着一段震撼人心的英雄往事。
推开门,潮湿的晨雾裹挟着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从民宿区走到宽敞的大街上。忽然,眼前一块亚克力展板在熹微晨光中映入眼帘。山东省人民政府颁发的“烈士光荣”四个鎏金大字格外显眼,下方密密麻麻的文字,无声诉说着邓富宽、邓富森、邓忠孝、邓姬氏一门四英烈的红色传奇。这些文字如同一把钥匙,撬开了尘封的历史之门,也点燃了我探寻历史的渴望。
我被展板上“邓富宽革命史”的内容深深吸引住了。1940年,在1938年入党的舅舅王化殿、王化春引领下,24岁的邓富宽加入平阿山区抗日游击队。三年后,他被编入冀鲁豫军区五十八团二连。1944年,在一场炸掉日军炮楼的战斗中,他在阳谷孟楼壮烈牺牲,年仅28岁。
他的叔叔邓忠孝受其影响,1946年加入北市村农会,担任副主任兼村先生。1947年,还乡团铁蹄踏破北市村的安宁,邓忠孝被残忍杀害于东阿镇小泰山。
邓忠孝的长子邓富森,在1948年解放济南战役中,主动为路况不熟的西路解放军当向导,从此消失在枪林弹雨中,杳无音讯,只留下家人无尽的牵挂。次子邓富安十四岁投身军旅,南征北战,1986年在天津病逝。
展板最下方,邓富宽本家叔叔邓忠秋之妻邓姬氏的事迹同样令人动容。1946年,受侄子邓富宽的感召,她加入北市村妇救会并担任主任。她带头参加土地改革、动员妇女放脚剪辫、组织识字班、赶制军鞋,处处可见她忙碌的身影。1947年,还乡团凶残地将她活埋于洪范池镇。
看完展板,寻找邓富宽烈士牺牲地的念头像颗种子在我心底扎了根。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踏上那片土地,让英雄的故事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让这份跨越时空的信仰之光,永远照亮后人前行的道路。
我在这块不大的展板前伫立良久,心里沉甸甸的:“一家四人为国捐躯,真是满门忠烈啊!”那会儿,清晨的街巷还裹在薄雾里,除了西邻油坊传来的榨油声,鲜少见到行人。见店主开了门,我上前打听,才知道烈士的遗孤邓德生老人已八十多岁,住在平阴县城。
听他说完,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心头,莫名的震撼如潮水般将我淹没。刹那间,耳边仿佛响起震耳欲聋的枪炮轰鸣,夹杂着战士们气壮山河的呐喊与日军穷凶极恶的嘶吼,交织成一曲惨烈悲壮的战争乐章。硝烟仿佛穿透时空,在我眼前翻涌,邓富宽等烈士背着炸药包冲锋的身影,在枪林弹雨中若隐若现,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八十年前那战火纷飞的岁月。
随着日军“治安强化运动”的疯狂推进,鲁西抗日根据地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为打破困局,中共冀鲁豫区委在运东地委辖区划出东阿、阳谷等县部分区域,设立运东地区实验区。这片位于古运河以东、黄河以西的三角地带,不仅是交通要冲,更紧邻黄河渡口,战略意义至关重要。
邓富宽所在的冀鲁豫军区五十八团二连爆破突击队,悄然潜伏在敌人碉堡百米外的壕沟里。潮湿的汗水浸透了衣服,蚊虫疯狂叮咬着战士们,可他们的眼神却比钢枪还要坚毅。碉堡上,日军重机枪喷吐着火舌,子弹击中壕沟边缘,碎石擦过邓富宽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腰间的炸药包,心中默念: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拔掉这个钉子!
看着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倒下,邓富宽的双眼燃起复仇的怒火。他如离弦之箭跃出壕沟,抱着炸药包冲向碉堡。子弹在耳畔呼啸,他却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牺牲的兄弟报仇!敌人的火力愈发密集,邓富宽身上多处中弹,鲜血染红了军装,但他依然拖着受伤的身躯,一步一步向目标靠近。终于,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响导火索,在震天的爆炸声中,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战斗结束后,年仅三岁的邓德生戴着白色孝帽,懵懂地跟着爷爷和乡亲们,趁着夜色来到黄河边的铁杨村渡口。对岸的旧城渡口,渡船载着邓富宽烈士的遗体缓缓驶来。黄河水奔腾咆哮,浪涛拍打着船舷,仿佛也在为英雄呜咽。曾经的东阿县城旧城村,旧称新桥镇,荐诚禅院曾香火鼎盛,晨钟暮鼓见证过无数岁月变迁,此刻却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为失去这样一位英雄而哀伤。
在北市村委的协助下,我联系到了烈士的后人。6月10日,我来到豪门庄园小区,采访了邓富宽烈士的儿子——邓德生老人。老人指着墙上的烈士证明书,告诉我们:“父亲牺牲于1944年8月的一场战斗,牺牲地是阳谷孟楼。”
邓德生心里始终有个遗憾:父亲牺牲时他才三岁,从未见过父亲一面,“我这一辈子就想能再见着父亲的遗容。”他回忆起父亲牺牲的细节,声音带着哽咽:“孟楼有一个日本据点,敌方火力强大,炮楼修得坚固,打了一天没有打开。部队组织决定成立十人的爆破队,每人一个炸药包,竖上木梯子,爬上去向炮楼里扔炸药包进行爆破。上去十个人死了八个人,我父亲就是这八个人之一。”
他还说起家人受父亲影响投身革命的往事:“我父亲是村里参加革命最早的。因为他,家里其他人也都跟着入了党、干革命。我父亲的叔叔,也就是我的四爷爷邓忠孝,领导群众打土豪分田地,让大家翻身得解放;我父亲的婶子邓姬氏,1946年当选村里的妇女主任,带领全村妇女做军鞋、支援前线,样样冲在前面。”
这份对父亲的思念,在2023年7月有了回响。被称为“神笔警探”的模拟画像林宇辉宇辉,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为烈士画像,让英雄与亲人跨时空“团聚”。这一次,他为邓富宽烈士画下了肖像。
“你看看,是不是有你的影子?”林宇辉把画好的画像递给邓德生,“主要是参照你和你儿子的模样画出来的。”
邓德生颤抖着手接过画像,目光紧紧锁在画中父亲的脸上——那是一张带着坚毅神色的脸庞,眉眼间果然有自己和儿子的轮廓。他连声道谢,对着画像,眼圈泛红:“爹,我可见着您了!”他轻轻将脸贴近画像,仿佛感受到了父亲脸上的温度。
6月22日,在平阴县烈士陵园,我在邓大爷引领下找到了邓富宽烈士(1916—1944)的墓。墓碑上刻着他的生平:东阿镇北市村人,1944年7月参加革命,冀鲁豫军区五十八团二连战士,1944年8月在东阿县牺牲。为了找到烈士的准确牺牲地,我踏上了艰难的寻访之旅。这一路,我满怀期待,又忐忑不安,生怕辜负了烈士,也辜负了自己的坚持。
6月25日,我走进平阴县退役军人事务局。黄绪军局长听完我的来意,当即放下手中的文件,打电话叫来思想教育科副科长李正伟:“把相关档案都找出来,帮王老师查找一下。”李正伟很快抱来一摞泛黄的档案逐页翻查,额角的细汗顺着脸颊滑落也顾不上擦。
当我提及还想去阳谷县继续查找档案时,黄局长立刻起身:“我让服务中心的王玮主任给你开个介绍信,这样你过去办事更方便。”不多时,王玮主任拿着盖好鲜红印章的介绍信走来,细细叮嘱:“这是给阳谷县党史办和退役军人事务局的,他们会尽力配合。”
握着两封沉甸甸的介绍信,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又一次被深深地感动了。这份不加言说的重视,不仅是对我工作最大的支持,更是对英烈最深沉的敬重——我知道,每多一份帮助,离那段被铭记的历史真相就更近了一步。
离开平阴县退役军人事务局,我转身赶往县档案馆。王冬霞副馆长正在济南开会,她让我去找宋明皎副馆长。我说明来意后,她脸上带着对英烈的敬重,立刻带我前往党史研究中心。她给党史研究中心的同志说明我想查找《山东抗战战事史料汇编》后,对方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实在抱歉,我们没有这本汇编。要不您再说说具体的战斗时间和相关信息,我再帮您查查其他的史料?"我报出 1944 年 8 月、阳谷孟楼、冀鲁豫军区五十八团等信息,宋馆长便和工作人员一起,从堆积如山的档案中抽出一本本相关卷宗。我们一页页翻阅,那些带着历史温度的文字里,记载着无数抗战故事,却始终没有找到与邓富宽烈士牺牲之战直接相关的内容。虽然这次查找依旧没有收获,但宋馆长的热情与耐心,让我感受到档案人对历史的珍视,也更坚定了我继续寻访的决心。走出档案馆时,阳光正好,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心里默念:邓富宽烈士,您的故事一定藏在某个角落,我会继续找下去。
次日,天空仿佛知晓我的心意,一大早就阴了起来。九点左右,当我在铁杨村搬迁的新合社区与烈士家属会合时,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冒雨来到社区西面的铁杨险工处,不远处的黄河公路大桥横跨两岸,曾经喧闹的渡口早已因大桥通车而荒废,如今荡然无存。望着滔滔黄河水,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想当年,烈士的遗体就是从这里运回,可八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雨水模糊了视线,展板上鲜活的烈士事迹,此刻却难以触摸到确切的发生地。站在河边,我仿佛能看到当年运送烈士遗体的渡船,听到两岸百姓的哭泣,可如今,一切都被岁月掩埋。
我和烈士家属又冒雨驱车两个多小时,来到80公里外的阳谷县城。阳谷县档案馆党史办公室刘洪雁主任热情接待了我,并和同事一起帮忙查找资料,可惜未能找到阳谷孟楼战役的记载。随后,我又前往退役军人事务局,依旧一无所获。通过张秋镇退役军人办公室联系到孟楼村后,村支书孟书记从地里骑车赶来,热情地接待了我,并找来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老人告诉我们,村里确实有过炮楼,但从未发生过战斗。离开阳谷时,雨还在下,冲刷着路面,也冲刷着我满心的怅惘。每一次查找无果,都像是在心头重击,但我不愿放弃,总觉得还有希望。
五天后,正值建党104周年纪念日。我在友人的陪同下再次踏上寻访的征程。我们一路颠簸,辗转奔波,先后到了东阿县和阳谷县境内的孟楼村、孟楼、前孟楼、东孟楼、西孟楼等村。每到一处,我们都耐心地与村中的老人交谈,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然而,满怀的期待都以失望告终,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换来一条邓富宽烈士牺牲地的确切讯息。
最后一站,我们沿着341国道抵达东阿县刘集镇孟村,试图寻觅当年的炮楼遗址。眼前唯有荒草萋萋,往昔的战火痕迹早已在岁月长河中消弭殆尽。听老人们回忆,1947 年鲁西南战役时期,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战斗,有多名解放军战士牺牲并就地掩埋。后来有三位被家人接回了原籍,至今还有一个叫李子珍的女烈士,坟茔仍孤零零地躺在孟村附近的农田里,只有当地少数老人能辨识清大体位置。多年来,孟村人自发守护着这座烈士坟茔,每逢清明时节,常有村民前来献花祭拜,寄托哀思。战争已经远离了我们的生活,可是无数如李子珍般的英烈故事却不该被时光遗忘,他们的丰功伟绩值得后人永远铭记。这份跨越时空的遗憾,恰似寻访邓富宽烈士牺牲地未果的缩影。
一路寻觅至今,虽未找到阳谷孟楼战役的具体痕迹,心中难免失落。但我深知,无论时光如何流逝,英雄们舍生忘死的革命精神永远不会在历史的烟尘中湮灭。东阿党史办提供的音像资料里,一位刘集镇孟村的老战士回忆道:1944年他入党那年,孟村确实发生过战斗。为攻克距孟村二三公里外的孙郭据点,当年牺牲了不少战士。那些埋骨于荒野的英魂,至今仍在等待后人拂去历史的尘埃。
在蒙蒙的细雨中,我开车经过平阴黄河大桥,来到黄河西岸的鱼山镇旧城村。听三位六七十岁的老人介绍,以前村子就在黄河边,旧城渡口和铁杨渡口隔河相望,两岸的人过黄河都从这里坐船。直到黄河大桥通车,渡口才荒废了。当我询问附近是否发生过战斗,老人们摇头否认。他们听自己的老人讲,鱼山、刘集那边的炮楼,当年打得可激烈了。曾经繁华的禅院早已消失,只留下老人们口中零星的记忆,如同邓富宽烈士的牺牲地,在岁月长河中渐渐模糊,无从找寻。漫步在旧城村的小路上,想象着这里曾经的模样,那座禅院或许见证过邓富宽烈士出征的身影,也见证过他归来时的悲壮,可如今,一切都化作了尘埃。
沿着黄河大堤,我来到旧城险工处。刚下过雨的黄河浊浪翻涌,河面宽阔,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向天际。茂密的杨树林中,湿漉漉的枝叶低垂,仿佛在诉说往昔的硝烟。我脚下的每一粒沙土,都曾目睹当年战士们的热血牺牲,见证过渡船载着烈士遗体缓缓靠岸的悲壮场景。岁月流逝,黄河大桥横跨两岸,取代了古老的渡口,但这片浸染着烈士鲜血的土地,永远铭记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我带着遗憾离开,却更加明白,即便寻不到确切之地,英雄们舍生忘死的革命精神早已深深扎根于这片山河,指引着后来人不断前行。我的寻访之旅还未结束,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会继续寻找,为了那些不该被遗忘的英雄,为了那段不容忘却的历史。

作者简介:王辉成,中共党员,中学高级教师,山东省优秀语文教师,山东省传统文化骨干教师,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中国散文学会、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山东省作家协会、山东省散文学会、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晚报情报员,“齐鲁壹点”个人号、微信公众号“玫城文学”主编。文章散见于《语言文字报》《山东教育报》《山东教育》《时代文学》《中华文学》《三角洲》《速读》《青年文学家》《精短小说》《广东文学》《今古传奇·文艺天地》《海淀文艺》《东阿文学》等报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