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木工
卫艾云
我爸兄弟六人,排行老大。作为那个年代的老大,自然是扛起家庭的重任,很早辍学。这么个男劳动力天天在家闲着可不行,他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跟着我爷爷后面吃起了百家饭,学了木工这门手艺。我爸称鲁班为祖师爷,他一边跟着爷爷后面实际操作,一边翻看之前有关祖师爷的书籍。据说这些书籍也是爷爷的师傅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做房屋大梁的属于大木工,而我爸做家具、打寿材(棺材同义)的属于小木工。
记忆中,我爸时常背着个大木箱跟着爷爷。大木箱里有墨斗、锯子、推刨、凿子各种工具,还带有各种型号的铁丝和洋钉(舒城方言,钢钉同义)和万能胶等。爷爷主要是给别人家做寿材。我们这的习俗是人健在时,就要准备自己的身后事,寿材做好那一天是一个隆重的日子,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还要前来祝贺,意味此人可以添子添福,长命百岁。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不管主人家怎么热情,爷爷和爸爸都谨记不拿别人一分一毫的额外礼物,吃饭也是相当注意,再饿再累也就吃主人家的一碗饭。这一个习惯,我爸至今还保留着。再多的美食也撼动不了他,而他只会说习惯了习惯了。
后来,农村里对家具的需求是越来越大,方圆几十里,大家知道爷爷和我爸的木工手艺精湛,登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伙会追着、撵着订购家具。我爸就跟爷爷商量对策,保证大家伙都能满意而归。就这样,爷爷和我爸就基本终结走村串户吃百家饭的活,取而代之的是办厂。
那个年代,办厂无异于核弹爆炸。大家都说我爸疯了。周围哪一家不是勤勤恳恳地在家守着一亩三分地种水稻和小麦。邻居们对我爸这一决定是一点也不理解,大呼我爸疯了。他们讲我爸好好的百家饭不吃,要自讨苦吃,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但是我爸可不这么认为,从选木材到选择五金配件之类,他都可以自己把关,这一点就能绝对保证家具成品的质量。这做手艺靠的就是一传十、十传百的好口碑。话不错,但是实现这个“完全自主”,可不简单。
木材选购的地方在深山老林里,离我们家有一百多公里,光是走去就要好几天时间,再背着大麻绳上山去选直轩轩(笔直)的大树,选好后再和叔叔们从海拔一千多米的山头扛下来。遇到天气好就顺利,遇到半路下雨,时常就几个雨布一披在山里过夜。我爸说有一年进山,半路遇暴雪,那一晚若不是遇到好心人收留,给他们一碗腊肉饭,他们可能早就冻死在山里了。吃的是救命的饭,这份情不能忘,爷爷活在的时候经常跟我们念叨。等优良的木材从山上扛下来就要装车,装车也是体力活。车下人需要抬起来再举起来才能到车兜板位置,车上人挪好位置,把这一根一根的树整整齐齐地码在车兜里,一层一层垒起来再系上一根根麻绳固定好,整个流程才算完成。看似简单,但是其中的学问大得很。但也因为是我爸和叔叔他们亲力亲为,所以几乎对每棵树适合做什么,他们也是了如指掌。
等木材拉回来后,整个院子里就会东一堆、西一堆的。稍不注意,我的大脚趾就会受伤。接下来我爸就宛如一位大将军,要从一堆木材里挑选出最勇猛的“士兵”。挑好后就要拿出锯子来开工,只见那锯子在他手中有节奏地来回拉动发出“嗤嗤嗤”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有很多锯渣沫沫将地面覆盖。一根根木头锯成合适的长度,斧头砍去外皮再用刨子精心地刨平。他的巧手让一个又一个木头慢慢看出端倪。尤其是家具框架中的榫卯结构,他运用得出神入化,不需要一颗钉子,但是却能让家具经久不动摇。一个凹、一个凸,对准好位置,锤子一敲就能“天衣无缝”地配合好,严丝密缝地组合在一块。
这考究的可是我爸的水平。
当然,还少不了他的雕刻手艺。墨斗线一拉一拽,一个作品的雏形就显现。再用他的宝贝刻刀一刀一刀的挖,我爸这一套工具是“生人勿进”,但越是不给我玩,我就越想玩。我这好奇心作祟,当然少不了会闯祸。从盒子里拿出来时一不小心就把他的尖头笔给摔歪了,我假装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但是怎敌得过我爸的火眼金睛。我自然逃脱不了一顿处罚,我爸说他不是心疼他的工具坏了,而是怕耽误工期,交不了货,影响的不是一家客户,而是后面的客户都会受到牵连。那时的我,似懂非懂,照例点点头就不会再有什么处罚了,等后来才明白做生意诚信为本。
那时候,厂里很忙,大家冲着手艺来订货。随着时代发展,工业化生产的家具逐渐占据了市场,像我爸这一批的木工师傅都纷纷退出了舞台。
我时常跟我爸开玩笑,等他得空了,可以拾起这个手艺,这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再不教教我,就失传了。

卫艾云,群众文化工作者,作品发表于多家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