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凹琐记
文/吴兰兰
【编者按】《平凹琐记》以细腻且生动的笔触,勾勒出了贾平凹在生活与创作中的多面形象,读来饶有趣味且令人对这位文学大家有了更为立体的认知。文章开篇以新华字典中“巨人”的词条引出贾平凹,通过对比强调他外在形象与传统“巨人”概念的差异,转而从性格、为人等内在层面展开叙述,这种欲扬先抑的手法,迅速抓住读者的好奇心。作者借助诸多生活片段来展现贾平凹的人格魅力:其一,在与文兰的楼道偶遇中,他那诚恳的态度和对忙碌的歉意,尽显其谦逊与亲和,毫无名人的架子。酸故事大赛这一情节,不仅增添了文章的趣味性,更让读者看到贾平凹在朋友间活泼、接地气的一面,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其二,在文学创作方面,作者着重描写了自己对贾平凹作品的喜爱与感悟。从散文中关中生活画卷的细腻呈现,到小说对时代脉搏的精准把握,如《废都》中对主人公群像的塑造,作者以自身的阅读体验为切入点,让读者间接感受到贾平凹文学创作的深厚功力与独特魅力。同时,这也侧面反映出贾平凹作品在读者心中的深远影响。其三,谈及贾平凹的书法,作者描述了他现场挥毫的场景,突出其才思敏捷与书写内涵的精妙。同时,对于润格告示引发的争议,作者如实道来,展现出贾平凹面对复杂人情世故的一种态度,丰富了人物性格的层次。其四,在饮食、收藏等生活琐事上,贾平凹对浆水面的满足,对老旧物件的钟情,以及与作者夫妇在这些方面的互动,都使他的形象更具生活气息,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其五,文中还讲述了贾平凹在人际交往中的真诚。为朋友写书评助力,尽管忙碌却为朋友的报告文学邀约咬牙前往,这些细节无不体现出他对朋友的重视。其六,还有他学说普通话的经历及独特应对语言障碍的办法,展现出他的率真与机智。总而言之,《平凹琐记》通过丰富多样的生活事例,全方位地刻画了贾平凹善良、谦逊、真诚、多才且充满生活情趣的形象。文章语言质朴自然,如同与读者面对面讲述故事,亲切而真实,让读者在琐碎的日常点滴中领略到一位文学大家的独特风采,也为我们深入了解贾平凹提供了一个别具一格的视角。【编辑:纪昀清】
在新华字典里,对巨人的解释有三个词条:①身材高大异于常人的人。②童话里指比一般人高大,而往往有神力的人物。③比喻有巨大影响和贡献的人物:一代巨人。贾平凹显然与这一、二条相去甚远。他性格内向,个头矮小,其貌不扬。多大的好事情来了,神采不见飞扬,心花不曾怒放;中剑了,买两盒纸烟抽抽,怒火自然也就不中烧了。
一直以来想写写平凹,可总摆脱不了蚂蚁撼树的怯火,说他分量太重扛不动就算了吧,可时至今日心不死,只好舍正路而求其次,只说说他和我们交往中的一点点感触吧。
爱人文兰常说,平凹心善,不会害人,虽给人不太办事,但好打交道。特别是交朋友,没有那些自视名人的清高与居高临下。
去年,文兰去陕西省宾馆看望远道而来的北京朋友,时至凌晨一点要离开时,在楼道里偶遇平凹,握着手平凹说:“哎呀文兰,咱俩还真有缘分,你看这时候了,偌大的宾馆,楼道里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想不到咱俩在这地方见面了。”文兰说:“约你两年都没有机会在一起谝一下。”平凹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不知道一天真个把人能忙死,好多朋友约我都慢待了。”文兰说:“非常理解,张三约也去,李四约也去,那什么时候写作?那样的话,贾平凹就不是今天的贾平凹了。”平凹抱拳连连点头:“多谢理解!多谢理解!”
通常,每当人们提到那些耳熟能详的大名人,都会脱口而出一些脍炙人口的名言名句,譬如司马迁:“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说平凹,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他说过的一些话,譬如:“世界上的事,若不让别人尴尬,也不让自己尴尬,最好的办法就是自我作践。比如我长得丑,就从不在女性面前装腔作势,且将五分的丑说到十分的丑,那么丑倒有它的另一可爱处了。”
因了他从不在人面前显山露水,索性将全部心思投入到自己创造的大千世界里去,以另类的奇异窥视着家山河流、世态百相,且尤以男人女人最为所长。
文兰与平凹相识很早,他常常提起他们在一起的一些趣事。比如1985年8月,省作协组织了一次陕西长篇小说创作突破与提高研讨会,有初步长篇小说创作设想的实力派作家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近三十人,大轿车从西安出发,经延安向榆林方向行进。一路欢声笑语,有说有笑,说着说着竟然抖出了一场酸故事大赛。李凤杰、蒋金彦、文兰、沙石、平凹自然博得头彩,都不示弱,几个酸故事篓竟然玩起了pk,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有人说快把肚皮笑破了。这一刻,“他们解除了作为社会人的种种俗情娇态,该笑便放声,该痛也放声,心迹敞开了,人与人便有了心的切近,情的同律。”(孙见喜)欢声驱散了劳顿,最终优胜劣汰,文兰冠军,平凹亚军。车厢里塞满了笑声,如一个个吹暴的气球,时不时飞溅开来,冲向窗外,播撒在即将收获的原野。
再后来,只要有朋友说,在平凹啥啥书里看了个酸故事能把人笑死,文兰必然戏谑说:“快拿来叫我看看,说不定是趸下我的呢。”
那时候与平凹见面,我只是打打招呼而已。真正了解平凹是1982年以后的事。一天我无所事事,闷闷不乐,文兰塞给我一本《贾平凹散文精选》,《秦腔》《五味巷》两篇散文收录其中。我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一遍又一遍,读得如痴如醉,这本书被我后来称之为魔书,因为它竟然印在我的大脑里了。
读平凹的散文,如欣赏一幅幅美丽的关中生活画卷,脑海里不停地闪过一些东西:湿淋淋往下滴,酣畅到极点,你会有种“泻汤旧得茶三昧”的真火。我是喜欢听言短的人讲故事的,简而赅,没废话。平凹笔下的人物多琐事,多细节,须眉在面,言笑在耳,仿佛都是你的邻人。读平凹的散文,你还会为汉语言骄傲,为脚下这块土地骄傲,为《五味巷》《秦腔》骄傲,也为平凹骄傲。一个人,当他把自己种进泥土,他奉献出的必然是无穷无尽的甘泉。
大概是出身农家的缘故吧,我不但痴迷平凹的散文,更喜爱平凹的小说,特别是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平凡人生活的小说。1993年8月4日,平凹赠我们第一版新书《废都》,我知道出版社按规定只给作者20本,我跟文兰讲,以后平凹出新书,我们去书店买吧,他朋友太多了,送不起。现在书架上一排平凹的书,都是我们亲自买的。再说《废都》,不管它命运多舛,也不管它众说纷纭,我都虔诚地拜读了。我喜爱,特别喜爱平凹把握时代脉搏的机智与拨草瞻风的洞察秋毫。我一直坚信,《废都》是经得起时间沉淀的,主人公庄之蝶、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阿灿他们都会被放进文学的画廊里去。
说平凹,绕不过的自然是他的书法。说他是鬼才,名不虚传,确有拿人之处,宣纸铺开,笔一提起,只看求字者一眼,润墨间稍加思索便一挥而就,书写内涵让围观者无不称妙叫绝,求者更是千谢万谢。
一次平凹在咸阳开会,市上几个头面人物来求字,进门就说其所以这么晚了才来,就怕跟的人多,影响客人休息。笔墨纸砚虑当好了,平凹问写什么?他们都说大作家才高八斗,随便写。故此便有了我前面说的,润笔间稍加思索便一挥而就。有人说平凹像卧龙先生,明如指掌,扣小小鸣,扣大大鸣,只看模样就能道出个三六九来。
对平凹,赞美评说者比比皆是,我还是说说平凹在1980年代末赠给文兰的一幅墨宝“冷眼静观浮云,低首只写文章”吧。这幅十二字联自打装裱上墙,就被公认得字好意好,谁见谁说好。它被我们挂在屋子最醒目的地方,每每凝神品味,都会油然而生敬畏之心。我常常自问自答,浮云是什么?浮云就是云彩,高兴时会把天空装点得绚丽多彩。可它要遮天蔽日呢?“塊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这时候我会想到平凹在跌入谷底的时候,如何来诠释“人生若浮云朝露”,如何去修得“冷眼静观”之境界了。细品此联,我更愿意视之为书者看似无意的留白与赐赠,其一笔一画,无不凝聚着其对人生、世态、人情的深刻解读与彻悟。文兰更是珍爱有加,他视之为座右铭,不管家搬哪里,首先将这幅小心取下,卷好放好。他说自己热爱文学,起步晚,只有远离尘嚣扎扎实实静下心来写作,才对得起文学这个神圣的字眼。他感谢平凹赠言,几十年过去了,直至今日仍低首只写着他的文章。
2011年五一节前夕,文兰创作30年纪念活动与70岁华诞在周至老家操办,各界文友到场祝贺,平凹书四尺整纸对联一副以表祝贺:“岁月不减率真性,老笔依然隆德声。”感念之情令我们没齿不忘。
平凹对晚辈也一样,我的儿子从小喜文弄墨,1985年正值上初中,平凹为激励后生,竟提斗笔慨然书得“艺飞”两个大字,落款:“今尧侄存念。”如今儿子已长大成人,自然不敢忘记他平凹叔的这份恩情。
论价钱,平凹的书法是文人字里最值钱的,两极分化,喜欢的人得一字如获至宝,不喜欢的人说,𠰻就不叫个字。平凹说:“人家不喜欢就不喜欢嘛,南方人爱吃甜食,你非说辣子能把人香死,他说你把人能吓死,不顶用嘛。”
有些人说平凹抠门,可哪个朋友手里没有平凹赠的字呢?谁都怕没拘禁的,你今日要明儿要,谁受得了?这作家还当不当?为此,平凹90年代末便在创作室里挂起了字画润格告示:
“自古字画卖钱,我当然开价,去年每幅字千元,每张画千五,今年人老笔亦老,米价涨字画价也涨。
“一、字。斗方千元。对联千二。中堂千五。
“二、匾额。一字五百。
“三、画。斗方千五。条幅千五。中堂二千。
“官也罢,民也罢,男也罢,女也罢,认钱不认官,看人不看性。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对谁都好,对你会更好。你舍不得钱,我舍不得墨,对谁也好,对我尤甚好。生人熟人来了都是客,成交不成交请喝茶。”
这一体现贾氏风格的告示,同样招来毁誉参半的议论纷纷。亲戚朋友七大姑八大姨的,秉持己见,各执一词,没办法,谁叫你是国人呢?老祖宗传下的规矩,白拿白吃应该的,八竿子打不着凭脸蹭,给写了,是你前世就少欠人家的;不给写了,出门就吐唾沫。
1986年二三月间,平凹和孙见喜(《贾平凹其人》作者)相约来到我家,点名要吃浆水面。我赶紧联系乡党程琪去朋友处找浆水。这卧浆水看似简单,卧好可不容易,掌握不好就变味儿了,这浆水只在关中道农村吃得香,城里人大都不会做。平凹要求不高,可我还是受了点难场。因为浆水面的面必须是手工面才好吃,面要和早和硬,卧到了才能擀出好面条,可那天显然是时间不够。平凹确实饿了,说着话还时不时过来瞅瞅,站在案边问我可不可以吃了。我紧活着擀。这第一碗自然是他的了,让见喜吃是一句空话。见喜开玩笑说:“你就没打算让我先吃嘛。”只见平凹依然站着,先挑起一筷头面放进嘴里品着味道,从表情看似乎味道缺点强劲,浆水还没卧老。但出身农家的平凹依然吃得有滋有味,这让我多少年提起依然感动。
我们喜爱收藏,五块钱买个罐罐,十块二十块买个笔洗,拿回家陶醉半天。平凹对老旧东西情有独钟,这方面我们还说得来。即使到了现在,不管多长时间没见文兰面,只要见了,平凹第一句话必然是:“罐罐呢嘛?”说完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那时候大家都靠工资吃饭,余钱不多,有人攒着存着,我们却都花在这些小来末器上了。房子很小,仅30多平米。那天临别,我说:“尻子大个地方委屈你们了,饭也没吃好。”平凹赶紧反驳:“好了好了,室雅不在大小。”他瞅准了挂在门上的铃铛,准备掠走。我说这铃铛是我老爷手里给我家大马佩戴的,一串十好几个,可惜都丢了,仅剩三个,我挂在门上一为防贼,二为提醒勤俭持家。我说正好多一个,顺手拿下送平凹。后来,再等我和文兰拜访平凹在西北大学的写作室时,见那铃铛也挂在了他的门上。
那时候的陕西作家,能拥有创作室的恐怕仅平凹一人,两室一厅。他的淘宝私藏如旭日初升,刚刚起步,可地上摆的,空中挂的,桌面堆的,仍让我们惊喜好奇,叹为观止。你走路必须小心地看着脚底,因为留给走的地间很窄,一不留神就会碰倒他那些心爱之物——盆盆罐罐。再往里走,偌大的写字台上平摊着正写的书稿,身后的小书架上,清一色摆放着平凹自己写的书,他说这屋里没有其他人的书,还说有一层全是盗版书,五花八门,说都是朋友发现了买回来送他的。话语很平淡,没有骂骂咧咧,义愤填膺。我说:“盗版的都是瞎了良心,没看见作家是用生命在写作。”
平凹则说:“有些农村青年可怜,买不起正版,可以理解,我们过去都经过。”平凹受佛普度,这将心比心早已修成了佛心,他坚信:“佛即心,佛心即我心”。但对他屋里不放他人的书,我虽有些许诧异,但还是没说出口。后来听说各类世界名著都藏在卧室里,怕别人顺手牵羊。
他说朋友来自然要上好茶,茶几是人家扔掉的、几块粗糙的木条条钉的废包装箱,因缺少盖子而底朝天扣在地上。泡茶的壶与杯很是讲究,这看似不伦不类的搭配,却有种另类的完美与奇异。靠墙的条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这在当时可是新鲜玩意儿,他说是四通公司赠的,为解放自己,可他怎么也摆弄不来,仍然摆脱不了手中的笔。看得出他很珍惜,用一块丝布盖着。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那把横放在条几上的古琴了,在我和文兰的要求下,平凹欣然接受为我们弹奏一曲,还真是有模有样,优美动听呢。可仅一句便戛然而止,收势起立,他笑笑说,想听,没咧,就会这一句。还说这叫一鸣惊人。
平凹对自己的宝贝如数家珍,他视它们为光阴里的侧影翩跹,样样都有说道,物什不分大小贵贱,以注脚叫绝,他视它们为小孩,起名自然斟酌再三。见我在一幅墨迹未干的画作下驻足,他赶紧说:“学着画呢,感觉还不错,就挂了自己欣赏。”
那是我见过的平凹的最初画作——酸枣好个秋。四尺对开,构图很简单,一棵酸枣树下,站着个穿红花布衫的农家少妇,神情凝重,噤若寒蝉,惘然若失,“酸枣好个秋”的贾体边款,苏轼诗句的巧妙契合,大红大绿的色彩涂抹,粗粝率真的乡野意趣,为整个画面增添了无尽的遐想与情趣,瞬间让你思绪摇曳。
他不求画面雍容华丽,尤以朴拙胜工巧,寓深意于凡物,凝乡风于笔端,品苦涩得真味。一棵树、一个人、一行字,构成全部。这种似民间剪纸般精炼厚重的手法,迫使观者聚焦于树与人的存在本身,构成大道至简的感染力。
再后来画作多了,赞美多了,平凹坦言:“我涂的那些鸦,只是生活有点感受,心中有些郁闷,用文章又无法做出,只好来画画写字了。”不难看出,平凹的字画并非一般文人的游戏之作,而是平凹寻求安妥灵魂的一种方式,也是他领略人生的另一种风景。
再次与平凹会面是在1988年8月,在我家那间6平米的小屋里,天热得都能着了火,一个9寸的小电扇对着客人扇,因为买时就没掏摇头钱。文兰光着膀子,乱着头发,浑身上下只挂啦一条回民街的大裤衩子,一把旧二胡在他的手里拉得有板没眼,平凹竟然夸奖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文兰说:“你才知道,还有呢,我会唱的戏多着呢。”平凹问:“哪一段最拿手?”我说:“我曾给文兰写过一首打油诗,其中有两句是:‘有歌必是刘彦昌,《祭灯》早晚伴着他。’”平凹说:那就再祭一回灯吧。”接着,一声阴司调叫板:“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修就了卧龙岗一洞神仙……”一开口就收不住了,这是爱唱戏人的通病,人来疯。因不是放开嗓子唱,二三十句的一段戏一气儿唱完。平凹听得仔细认真,一连说了几个好还加上个地道,还说:“我还没有听人把《祭灯》唱得这么有韵味呢,下次来录个音。”平凹可是出了名的杂家,剧评家,他的散文《秦腔》曾醉倒了三秦大地。自此以后,文兰的尾巴翘得比电线杆子还高,谁说他唱得难听就反击谁:“你去些,你懂啥?平凹都被我征服咧,还要给我录音呢!”
1990年5月,文兰中短篇小说集《攀越死亡线》在京出版,平凹及时发表了书评。评语这样写道:“文兰什么都好,就是眼睛小了点,干练警觉,很刚强,也很风趣。这种做派带到他的小说里,当然没有了女人气,行文机智幽默甚至于放荡和刻薄……”
简洁明快的文字,有极强的吸引力,为该书被更多读者接受助了一臂之力。
提起对朋友的真诚,有件事让我们都难以忘怀。
1980年代末,文兰受咸阳市委委托,编写报告文学集《腾飞的咸阳》,为了弘扬这片热土的崛起,当时省上的著名作家路遥、陈忠实、郭京夫、刘成章、叶广芩等一网打尽,都被请来写了文章,平凹也不例外。
记得平凹当时就住在西大街南面一条小巷子里,文兰进门说明来意,平凹恨得咬牙切齿,说:“我恨不得把你杀了。”文兰说:“你能去就去,不能去拉倒,杀我干啥?”平凹说:“下午市委崔林涛书记约我有事,你从咸阳这远路跑来拉我去写报告文学,你叫我咋弄?真个把人能整死。”文兰说:“我不知道下午书记约你,那𠰻事大么,你到𠰻去么。”平凹说:“我想吊死!”一边说一边却背上兜兜往车跟前走。这件事连司机都感动了,过后司机对我说:“哎呀,我今儿才知道平凹𠰻人是个啥人了,𠰻大的名气,却把朋友看得比领导还重。”
还有个小插曲必须说说,那就是平凹学说普通话。认识他的时候就一口浓浓的商州腔调,至今乡音未改。他可不像有些人,明明不会说普通话,还要撇个腔作个势,在人面前胡显摆,那舌头像缠了裹脚,说出的话都能把人酸死。平凹下过功夫,努力学说普通话,可他说自己都听着恶心,咋都学不会,还说毛主席都没说普通话么,索性就放弃了。可这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烦恼。比如到外地开会办事讲课就犯难了,人家听不懂他说的啥着急,他比人家还着急,慢慢地,他的话越来越少了。
2013年3月25日,平凹在复旦大学为师生们作了一场“贾平凹谈文学与人生”的演讲。演讲会上,上海作家王安忆、知名学者陈思和、张新颖也加入了听讲队伍。偌大的教室,座位上、过道上、窗台上,包括讲台上平凹的身后都挤满了人。平凹操着难懂的家乡口音,听讲的同学不得不交头接耳,互相询问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虽然整个演讲过程热烈非凡,博得阵阵笑声和掌声,但语言的障碍一直烦恼着他。为了这烦恼他竟然想了个辙。
不知从啥时候起,他的屋里多了个“聋哑学校”的公文包,只要出远门就提着,还不忘将那醒目的印有“聋哑学校”的字样朝外亮着,他说有人问话无须搭讪,只需亮亮包便是了。别小瞧这别出心裁,你在觉得可笑的同时不得不佩服平凹的颖拔绝伦了。俗话说:“言多必有一失。”话少了也就少了诸多的是是非非。他是深知“人言可畏”的。说实话,平凹所到之处,不管是演讲还是聊天互动,都会像风中的湖水一样泛起涟漪,人们似乎就为一睹这“山里娃”的风采,看见了便心满意足了,有时还真像喝了酒。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平凹更忙了,著作等身的他从未减却忧患意识,从未懈怠过。尽管他身兼数职,他说:“作家的本分就是写作,别的啥都没这重要。”
说到人生,他说:“我有过胜利,也有过失败,得意过,也挫折过,欢笑过也落泪过,享受了掌声和鲜花,同样享受了烦恼和诋毁。这半生是丰富的!我现在深深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人活着的美好。”
【《平凹琐记》原载于《中国作家》2016年6期】

【作者简介】吴兰兰,女,陕西周至县人,咸阳市艺术研究室退休。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在《解放日报》《中国作家》《西安晚报》《美文》《延河》《中华词赋》《陕西诗词》《诗坛》等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