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胜酒
王侠
在我心中的思绪里,延安窑洞的窗纸被晨光洇成淡金色时,我总能听到山泉叩击石槽的清音。陕北的黄土塬上,风卷着沙粒野蛮地拍打着窗户,而窗台上的紫砂壶却在热气腾腾中酝酿着另一场温柔的风暴。五十多年前,我在这里黄土高坡上第一次尝到了茶的滋味——焦苦的,回甘的,像黄土地深处涌出的甘泉,也冲刷掉喉头的那股烟酒渍痕。
我插队时的陕北甘泉县,风是黄的,酒是烈的。生产队杀猪宰羊的那天,陈队长还用牛皮筋网兜提来半袋子米酒,泥封揭开的瞬间,粮食发酵的香气能掀翻整个窑洞的窑顶。我们用豁口的搪瓷缸子轮流啜饮,由于第一次的喝,感觉那股有点子火辣劲儿从舌根直窜脑门,像黄土高原上突然炸开的山丹丹花,热烈得近乎残忍。后来进城参加工作,酒桌成了另一种疆场。茅台的沉香里藏着官场的机锋,二锅头的冲劲裹挟着商场的算计,每一场豪饮都像是在黄土地上重新犁出一道道辙痕。
香烟是另一场无休止的战争。六分钱的"羊群烟"在火柴擦亮的瞬间,化作窑洞里升腾的青烟,与煤油灯的光晕交织成陕北的漫漫长夜,我们在辛苦的劳作之后,仍然捧书阅读。后来升了工资,抽起了带过滤嘴的各种牌子的香烟,肺叶里却像是长出了铁锈,咳嗽声惊醒了无数个星空下的梦。直到有一天,喉咙深处传来金属般的撕裂感,并且猛烈的咳嗽与呕吐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这些燃烧的烟草和蒸馏的烈酒,正在把一个我迅速变成大地上行走的一具枯骨,我猛的醒悟了,不能用钱缩短生命,不能再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公款吃喝也不去行之了,要就此止步,要延年益寿。
记得坚决戒酒戒烟的那个春天,我去城郊的一座寺庙借居。老僧用竹筅挑开茶叶罐封蜡的瞬间,我闻到了与烈酒截然不同的香气——那是被山风吹拂过的草木之息,是被晨露浸润过的泥土芬芳。山泉煮沸的水汽冲开嫩叶的蜷缩,茶汤在青瓷碗底舒展成流动的绿绸,第一口入口时,我分明听见黄土地深处传来温柔的呢喃,也联想翩跹。
好像陆羽在《茶经》里写:"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这位唐代的茶圣或许想不到,千年后一个陕北知青会在山寺的晨钟里,与他跨越时空的灵魂相遇。当第一缕茶香在舌尖化开,我仿佛看见这位孤独的文人在竟陵的东溪边,用竹简记录着茶的前世今生;看见皎然在苕溪草堂的月色里,吟出"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清言"的禅意;看见卢仝在破落书斋中,将七碗茶汤饮成通向月宫的天梯。
明代的田艺蘅曾说:"茶者,南方嘉木也。"当他把龙井茶芽比作西湖清晨的雾气时,是否想到陕北的榆钱茶也能在沸水中绽放出别样的风姿?那些被山民采摘、晾晒、烘焙的榆钱,在粗陶杯中舒展成黄土塬上的春天,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和泥土味,治愈着我被烟酒掏空的肺腑。而当我在许多县城的茶馆里,与布衣老者共品一杯杯香茶时,未过三巡的茶汤里浮动的不仅是麦香与果香的交融,更有大唐商道上的驼铃声,和丝绸之路上飘荡的千年茶魂,它们一路欢快而来,激起了诗情画意。
朗朗乾坤,万千气象,茶的世界从来不是单一的味觉体验,而是古人用诗行构建的完整宇宙。苏轼在宜兴紫砂壶中,泡出了"白云徘徊,清风往复"的意境;黄庭坚则在双井白茶的汤色里,品出了"重圭积玉"的华贵。而我最爱的,还是郑板桥笔下那幅《难得糊涂》——茶烟袅袅中,他用浓淡相宜的墨色,写尽了文人对世事的透彻与豁达,我深度的探寻着其深层含义,而不是真正的糊里糊涂,混沌人生。
现代诗人废名在《桥》里写道:"三姑娘的茶碗里,盛着整个春天。"这位早逝的天才或许不知道,茶碗里还盛着整个宇宙——从神农尝百草的神话,到宋代点茶的风雅;从明清茶馆的市井气,到当代茶室的禅意空间。每一片茶叶都是一叶扁舟,在历史的长河中载着文化记忆顺流而下,最终停泊在我这个曾经的陕北知青的杯盏之间。
如今我是常年的居住在十三朝古都西安城了,在我创作的书案上,总放着一只开片的汝窑茶盏。宋代的瓷匠或许未曾想过,千年后它会在一个的普通人家,与秦岭山泉水冲泡的安吉白茶相遇。当第一道茶汤入口,苦涩化作回甘,我仿佛能听见陶渊明在菊园里抚琴,听见王维在辋川别业烹茶,听见林和靖在西湖孤山梅妻鹤子的清谈。乐道,茶道,论道,密不可分!
因而,茶道给予我的,不只是健康的体魄与年轻的容颜,更是重新发现生活的眼睛。暮春时节,我会像明代文人那样,在庭院里支起茶寮,用竹筅点茶,看茶筅搅动间泛起的雪白泡沫,仿佛搅动着千年的文化涟漪。霜降之夜,则会学着古人用银铫煮水,听着水沸如松涛,看茶烟与寒霙共舞,体会"寒夜客来茶当酒"的古意。
茶的世界应该是没有尽头的。从陕北的榆钱茶到福建的铁观音,从西湖的龙井到云南的普洱,每一片茶叶都承载着独特的地域密码和文化基因。而我这个从烟酒江湖走来的在陕北插过队的知青,终于在茶香里找到了与世界和解的方式——用山泉的清冽冲淡岁月的苦涩,用茶叶的舒展诠释生命的张力,在茶烟袅袅中,写出来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诗歌与散文,重新定义属于自己的诗意般的知青年代、写作人生,终于也深刻的体会到了钢铁是如何炼成的。
也令我想起,窑洞外的山丹丹花也许是又盛开了,这次我没有点起香烟,没有酙酒,而是用山泉水沏泡了壶明前龙井。茶香漫过也曾是知青、如今的剪纸大师王俊林剪贴的艺术窗花的窗棂,我分明看见,那些曾被烟酒模糊的年轮,正在茶汤的青碧中,重新生长出葱蕙浓郁的枝桠,美气的很。

田冲书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