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东平原的麦天总在丧事时落得最急。父亲棺木入土的那日,铜牛铃在母亲腕上叮当作响,每声脆响都震落她睫毛上的泪水。那铃铛内壁刻着父母结婚时的日子,是他们成亲时父亲用半布袋芝麻换的。新坟的湿土还蒸着白气,母亲突然抓起把带着麦香的黄土往嘴里塞,被我们姊妹几个拽住时,喉管里滚出的呜咽比老牛挨鞭时更嘶哑。
记忆里,清晨的露水还蜷在草尖打盹,老黄牛脖颈的铜铃便撞碎了晨雾。叮当——叮当——这声音像根无形的绳子,牵着我的童年从床上爬起来。父亲在我七岁时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母亲单薄的脊梁便成了我们姊妹四人和这头黄牛的屋檐。
那时的牛棚是土坯垒的,墙上挂着母亲用高粱秆编的牛鞭。开春耕地前夜,我总看见母亲蹲在牛槽前,把豆饼掰碎了拌进草料。月光从牛棚的裂缝里漏下来,在她发间结出一串银霜。“明天要辛苦你嘞。”她摸着牛耳后的绒毛轻声说,牛便用温热的鼻息回应,蒸腾的白雾在冷空气里开出转瞬即逝的花。
犁地的光景最是鲜活。母亲总把蓝布头巾在颌下系成死结,扶着犁杖的指节泛着青白。老黄牛弓起的脊背像座移动的山丘,犁铧切开土地的瞬间,沉睡的蚯蚓翻着跟头跃出黑土。我攥着牛绳走在最前头,脚底板能感受到犁沟深处传来的震颤,仿佛整片土地都在牛蹄下苏醒。晌午歇息时,牛卧在田埂倒嚼,母亲就着葫芦瓢喝凉水,喉结在晒红的脖颈上滚动,像颗不肯坠落的汗珠。
牛棚的土墙上,总黏着被风干的艾草。牛棚梁上垂下的艾草把月光染成青灰色。暑气最毒的正午,牛虻黑压压地围着老黄牛打转。母亲教我撕下枯叶塞进铁丝笼,青烟从牛腹下钻出来,在它结痂的旧伤上织成纱帐。老黄牛惬意地甩着尾巴,把叮在它腹部的牛虻甩进了火堆,爆出细碎的噼啪声。有回热浪掀翻熏笼,火星溅在牛腿上惊了牲口。老黄牛拖着犁铧冲向路沟,母亲扑上去勒牛鼻环,整个人被拖出七八丈远,粗麻绳勒进她掌心的冻疮裂口,血珠子顺着铃舌的沟纹往下淌,把黄土染成褐色的花,在牛脖子上开出蜿蜒的红梅。母亲的掌心勒出的血痕半月才结痂。那晚她照旧给牛添夜草,只是往槽里多撒了把盐粒。
那夜我蹲在牛槽边,看母亲就着月光挑掌心的木刺。牛铃在风里咳嗽,惊飞了草垛里打盹的几只麻雀。“畜生比人实诚。”她往伤口撒着灶灰,眼神飘向父亲坟头的方向。月光切开牛棚的裂缝,在她鬓角犁出银色的沟壑。
农闲的冬日,牛棚成了温暖的避难所。我常常蜷在干草堆里,看黄牛慢条斯理地反刍。它淡褐色的眼眸映着冰凌,咀嚼声像碾过岁月的石磨。母亲有时会拎来煨在灶灰里的红薯,掰开了,甜香混着牛呼出的白气,在梁柱间织成朦胧的网。
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雪夜,母牛突然临产,母亲裹着棉袄在牛棚守到鸡啼。母牛突然跪在结冰的牛栏里。母亲把棉袄铺在干草上,呵出的白气凝成眉梢的霜花。小牛犊裹着胎衣滑出来时,像团颤巍巍的月亮。当小牛犊颤巍巍站起的刹那,她眼角的皱纹里汪着晨光,比接生我们姊妹时还要明亮。母牛虚弱地舔舐着幼崽,舌头刮过冰碴发出沙沙响。当母亲把冻僵的手伸进血水里托住小牛犊,腕上褪色的红头绳让我想起父亲棺木上的招魂幡。新生的畜牲蹭着她膝盖要奶喝时,她忽然别过脸去——当年接生我的稳婆说过,母亲生我那夜,也是这样咬着被角把哭声咽回肚里。
后来铁牛轰隆隆开进田野,老黄牛的眼眸渐渐蒙上白翳。买牛的人来牵老黄牛那天,母亲在灶屋里的灶台上正烙着槐花饼。牛绳突然绷直,铜铃发出垂死的嘶鸣。卖掉它的那天,母亲把铜铃解下来藏进嫁妆匣。母亲冲出来时围裙沾满面粉,死死攥住牲口行的人的麻绳:“牛的左脚旧伤不能趟水路!”却在看见我书包里的学费单时,手指一根根松开。老牛被拽出院门时回头望她,眼白里缠着血丝,像极了父亲咽气时瞪大的瞳孔。
多年后我返回故乡,看见母亲对着锈迹斑斑的犁铧发呆,佝偻的脊梁弯成问号的模样。风掠过空荡荡的牛棚,我仿佛又听见叮当——叮当——的声响,震落了墙角经年的蛛网,露出被时光包浆的旧时光。
我在城市收到母亲病危的电话那夜,豫东平原正刮三十年未遇的沙尘暴。她枕着牛铜铃,喉头嗬嗬作响。牛铃铛是在腌菜坛底找到的,裹着三层油纸。她耳后的白发比豫东的雪还密,却还记得把生了绿锈的铜铃擦得锃亮,像擦拭那些被犁铧翻出的光阴。我把耳朵紧紧贴在牛铃上,听见的全是旧时光的残片:春耕时牛轭摩擦的吱呀,夏夜里艾草燃烧的噼啪,冬雪中反刍声碾碎的寂寞。最后一丝气息消散前,母亲突然攥紧我的双手,指甲抠进我虎口的冻疮——和二十年前勒牛绳的伤口重叠在同一个位置。
当高铁桥墩刺穿麦田的今天,我跪在母亲坟前擦拭铜铃。绿锈剥落处,父母结婚纪念日子的刻痕依然清晰如昨。风掠过空荡荡的平原,恍惚又见二十五岁的母亲扶着犁杖走来,蓝布头巾被夕阳浸成血色。新翻的垄沟在她身后无限延伸,每道褶皱里都埋着牲口的汗、女人的泪、早夭的婴啼。
而今我站在高铁桥上俯瞰故乡,田垄间铁牛的轰鸣盖过了野蜂振翅。只有母亲坟前的牛铃还在风里絮叨,说那些艾草熏黑的夏夜,说反刍声里冻硬的冬日,说一个女人如何把脊梁弯成牛轭的形状,从黄土里犁出一串沾着草腥味的黎明。
暮色苍茫时,铃舌突然轻轻震颤。我恍惚又见母亲握着牛绳走在苍茫的暮色里。铜铃每响一声,就有一颗麦粒落进土地,长成金黄的岁月。我抬头望见银色的飞机掠过天际,巨大的轰鸣声里,那些被犁铧翻出的黎明、被牛蹄踩实的黄昏、被女人脊梁撑起的岁月,都化作细碎的尘埃,落进豫东平原永不愈合的褶皱里。
而那个总在牛屁股后头捡野莓的孩子,永远走不出这悠长的铃音,终究成了跪在钢铁丛林里反刍往事的中年人。只是再也嚼不出当年槐花饼的甜香,只剩牛铜铃锈蚀的苦,在齿间漫成一片盐碱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