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痕(小小说)
文/汤文来
大暑。蝉鸣粘得人耳膜发痒。日头像烧透的铁球悬在头顶,吐着火舌舔舐屋顶。王有根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破了个洞,阳光便漏下一柱滚烫的灰烟,直直烙在他肩上。伞柄的木刺嵌入他掌心老茧的沟壑,细微的刺痛如同水底的浮沫。
汗从鬓角渗出,缓慢向下爬行,像虫子拱过皮肤,在脸颊留下一道湿痕。盐分堆积起来,凝结成几颗浑浊的颗粒。衣服湿透了,裹在身上,又沉又黏。他独自走在田埂上,眼睛被晒得发虚。金黄的稻浪汹涌起伏如昨日火舌的翻涌。昨日是烧焦的麦田和浓烟遮天的日子,不是今日。他闭了闭眼。
记忆深处,分明有另一个伞下的凉荫。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光滑的红木伞柄,隔开了倾盆的日光。风带来泥土蒸腾的气息和青谷特有的馨香。空气被蝉鸣撕成了碎片,蛙在远处敲着沉闷的鼓点,应和着鸟雀的聒噪喧腾。王有根甚至记起她鬓发被汗湿了几缕,贴在雪白的颈子上,散发着皂角、汗水与一点淡淡米酒混杂的暖香。那香像一根针扎进记忆的软肉里,唤出的却是此刻烈日下汗水与晒焦禾苗混合的焦糊味道。
汗水漫进嘴角,咸涩发苦。王有根喉结滚动,咽下这熟悉的味道。他猛地站定在田埂中央,茫然四顾。绿油油的禾苗在眼前铺展到天际,哪有一株枯焦的死苗?烈日舔过每一寸叶片,没有一丝焦糊烟味,唯有旺盛青草的腥气浓郁地弥漫在烫热的空气中。他茫然四顾,汗如浆流。是毒日头把脑子晒昏了。
雨来得很凶。墨黑的云低低压着檐角,然后便是倾盆而落,砸在青石板路上激起滚烫的尘烟。风带着一股呛人的泥腥气。她拉着他站在棚屋屋檐下。雨水冲刷着土墙,泥水顺着墙角沟槽往下淌。她倚着歪斜的门框,身体贴着他手臂。暖意从她单薄的衣衫里透过来,竟比这蒸腾的暑气更加灼人。
“你看,稻子渴疯喽。”她声音混着噼啪的雨点落在王有根耳边。雨幕之外,大片水稻青碧的腰肢在被雨水抽打着,痛快地吸吮着,茎叶簌簌作响,像要借着这甘霖,铆足劲地向上窜个痛快。树叶子被洗得发亮,雨水凝在叶尖,聚成亮汪汪的水滴,不堪重负地坠下。更远些的水塘,荷叶挤挤挨挨,雨点砸在宽大叶面上,破碎,飞溅,分不清是水珠本身,还是新开荷花揉碎的香气随水雾蒸腾起来。隐约有鱼儿跃出水面,嘴张着,似乎想衔住几颗坠落的雨珠。王有根喉咙发干,像被什么堵住了。鱼吞下的,也许是珍珠吧?他看着那翻腾的水面,浑浊的水花里只浮动着几根腐草。
荷花塘在暴雨洗过之后绿得发腻。粉色的花朵像湿透了的绢帕丢在巨大翠绿的盘子中。塘水漂浮着油膜、死虫、残败的叶片。香气依旧存在,混杂着水腥味和淤泥深处腐败的叹息。鱼在水下晃动。她纤细的手指指向残败的叶影下:“快看!”王有根顺着那手指望去,一尾鲫鱼的银鳞闪过,搅碎了浊水中几根模糊的倒影。那倒影扭曲变形,无法辨认形貌。耳边的轻笑仿佛还在:“笨哟……”尾音带着水汽般的湿黏凉意。王有根伸出手去,攥住的只有蒸腾的灼热空气。塘水倒映出他因日晒脱水而干枯起皱的手掌轮廓。
暑气蒸得人喘不过气,衣服干了又湿,结成盐霜,扎得人脖子痒。她拉着他往岭上爬,说要寻凉。岭坡高陡,乱石嶙峋。汗水滴在脚下一株枯瘦的松针草上,立刻被吸干。站到岭头,天风浩荡,裹挟着浓重的尘土腥气与远处江水发酵似的腥味一股脑地吹来。江面上的大桥铁灰色的轮廓横贯天际,像一道尚未愈合的狰狞疤痕。江轮嘶哑沉闷的汽笛如同钝刀子刮擦着头骨内壁。他努力去听什么悠远的晚钟、鸥鸟清鸣,耳中只灌满了风刮过松针的尖锐呼啸。汗浸透的旧背心紧贴前胸后背,黏腻冰凉,如同裹了一层湿冷的苔藓。王有根身体晃了晃,胃袋像被猛地攥紧。这感觉如此熟悉。毒气灌入肺里,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大暑。一年一年往复轮转。灼人的毒日永在当头。王有根又一次走上田埂。伞忘了带,任阳光曝晒着。汗滴入眼,刺得生疼。田边的野蒿一丛丛黄枯。他蹲下身,汗珠砸落在滚烫的泥土上,嘶地一声,冒起一星几不可见的白汽,瞬间消失无踪。他伸出手指,触碰那点微弱的湿迹,指尖立刻被烫得一缩。热。皮肉焦枯的热。他记起另一个身体柔软的暖意。那种暖意曾透过衣衫渗进肌肤,足以抚平世间所有荒凉酷暑。他记起发梢拂过他下巴时的微痒,和颈窝间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暖香气息。枕畔似有软语,温热气息拂过耳廓,带来轻微的战栗。她嘴唇的柔软触感,舌尖清甜如新露的气息,歌声如薄瓷碰撞的细碎余韵……所有的温暖触感,所有低回的呢喃,所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田垄上空无一人。太阳直直地晒着。王有根弓着背蹲在地上,手掌撑着自己沉重的额头。
他曾跋涉过多少焦土的山川,只为找到一点似曾相识的温暖。他曾渡过多少浑浊的恶水,只为能在对岸触碰到一点熟悉的温度。灼人的空气吸进肺里,针扎一样疼。胃突然缩成一团,紧紧顶住胸腔下沿,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生生顶穿了。王有根发出一声粗嘎的、漏气风箱似的呜咽。肩胛骨猛地向上撑起单薄的衣衫,脊梁弯成了拉满濒裂的弓。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深褐色的枯瘦手背骨节暴突,深深抠进滚烫发硬的泥土之中。空气纹丝不动,沉重地挤压着他颤抖的肩背。汗水大颗大颗砸在发烫的土块上,嘶嘶作响,转瞬消失。他想紧紧攥住一点什么。
手心里除了灼人的光和那点微不足道、飞快蒸发的湿气,只有无尽的,灼热的空。
2025.5.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