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铁 匠(龙湾镇人物记之二)
关 东 月
村口那间土坯屋顶的草棚下,终年浮荡着一股焦糊气味。风从河滩掠来,携了水腥气与沙土味儿,钻进棚里打个转,出来却染上铁与火生出的焦苦气。这气息,乃是谢铁匠的铁匠铺子烙在村人心上的戳记。
谢铁匠浑身精黑,如一块被烟火煅透的铁。唯那双眼灼灼闪着,似炉膛深处不息的炭火,炯炯地、执拗地穿透腾起的煤灰烟幕。他裸着上身打铁时,肋排间每根骨头的轮廓、肚腹上拧成结的筋肉,皆随着落锤的节奏而绷紧又放松,脊背覆着层晶亮的汗水,像新出炉的红铁上凝着的膜,在昏暗的棚子里闪烁。
他站在灶台前时,铁匠铺便骤然活泛起来。小徒弟蹲在风口,“呼嗒——呼嗒”拉着破旧风箱,煤火得了气,猛然喷吐出金黄焰芯。谢铁匠觑着火候,伸铁钳稳稳叼住砧台上那块已转作橘红的铁料。火星在空气里无声炸裂四溅,落在地上成了焦黑的小疤,落在他臂膀胸膛上,烫起一层细密的痂点子,他竟不闪避,如熔岩滴在石头上。
锤声起来了。
铛!起锤高而沉,挟着风,砧台一颤,火星如细碎的红星子激射上天花板。铁胚温顺地塌陷一角。
铛!这一锤短促干脆,如定下一个句点。
铛!铛!锤声连贯落下,轻重缓急全凭谢铁匠臂上的筋肉、手上的老茧说话。铁在其砧上柔顺得如同一块年糕,在锤、钳、火的密谋下延展、蜷曲,呻吟着,慢慢显现它未来面目——可能是一把弯曲的镰头,一把锐利的锄尖,也可能仅仅只是补在犁头断裂处的一块疤痕。
打铁到了末一锤,便是淬火,最见功夫的火候活计。新器浸入水缸的一瞬,“滋啦——!”一蓬浓烈的白汽暴起,瞬间吞没了一切。棚子里烟雾翻卷,浓烈得呛喉刺目。待到白气弥散些许,新打的铁器才露出冷峻的身躯,通体乌沉,唯独刃口寒光凛冽,在烟雾里一闪而过,如同谢铁匠眼中那股韧劲儿。
铁匠铺的门槛最是热闹。田头犁地的犁头豁了豁口,农人送来恳求的目光;柴刀卷了刃,汉子递上一根舍不得抽的好烟;婆娘端着裂开的锅底,小心陪着笑脸。谢铁匠的目光只在铁器残损处停驻,那专注的审视,仿佛医家在探视深创的肌理。随后他一语不发,接过残器置于台前,铁匠铺里那极有节奏的叮当声复起,炉火映着他沉默的影子。器物主人站在烟灰和焦味里,心里便也沉实了——坏了经铁匠手的东西,没有重见天日不的。待修复妥当,他将重器交付原主时也只闷声一句:“好了。”那声气粗糙如砂纸磨过木器表面。
棚外角落堆着的废铁,一年高过一年,渐渐堆出一座锈蚀的小丘。谢铁匠闲时蹲在这铁堆前,烟锅子在旱烟里明明灭灭。他竟一块块挑拣那些锈迹斑斑、扭曲变形的铁骨,时不时钳出一块,重新掷回砧上,不厌其烦地捶打起来。锤声依旧有节奏地响,但那些废铁疙瘩却往往纹丝不动,只溅出些更黯淡的火点,如死灰余烬里的叹息。徒弟不解:“爹,这不成器了,还打它做甚?”谢铁匠锤子没停,闷声道:“铁块终究是铁块,打它,是命。”烟灰簌簌落在旧围裙上。
铁匠铺终究熄了火头。那日日不散的焦糊气一日日淡薄起来,终至湮灭于吹过村口的寻常风里。村人发觉后,目光便常向村口那间黑沉破败的棚子望去。它静默如那堆废铁山,无人再去敲响那尘封的砧台。棚子里积了厚尘,遗下冰冷铁砧的轮廓,像个凝固的骨殖,锈迹在蛛网下悄然滋长。墙头,一只锈蚀的铁匠锤头深深嵌进土坯缝隙,它的木柄早已朽烂,唯有铁质部分残存,在风沙剥蚀中,顽强展示着一种死寂的棱角,如同谢铁匠那双在烟火尘雾里注视过无数铁魂的眼睛。
他走了,那锤头嵌在墙里,如同他最后钉在时光里的一个铁钉,楔进了村庄渐次模糊的筋骨里。铁砧依然稳固,只是蒙尘;风箱早已喑哑。炉膛深处冰冷一片,连往昔焦糊的余烬味道也嗅不着了。唯独村前雨后的小路上,深深的车辙印子里积了泥水,泥底陷着一些被遗弃的、锈蚀蜷曲的铁片碎片,在浑浊的水洼里,偶尔闪过一丝微弱迟钝的铁光。

关东月,吉林人,现居广东佛山。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世界诗人》签约作家,经典文学网签约作家,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当代文学艺术》副总编,《中外文化传媒》副主编,《当代精英文学》顾问。作品散见于诗刊,《春风》《蔘花》,《青年月刊》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及各大媒体网络平台,有多篇获奖作品被选编入《当代华语作家获奖文集》,《中国亲情诗典》,《中国实力诗人优秀作品集》,《中国最美爱情诗选》,《中国精典小说,散文,诗歌集》等多部国家出版物文集。荣获全国首届东岳文学奖,第三届孔子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