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村的炊烟刚散尽,老槐树的影子就爬上了村西头那座土坯房的窗棂。屋里,方远山正用半截铅笔头在旧报纸上批改作业,煤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钻进来的风吹得直晃。
“方老师!方老师救命啊!”村东头的王二狗拍打着木板门,怀里抱着浑身滚烫的小儿子,“烧得都说胡话了!”
方远山立刻放下笔,探手试了试孩子的额头,烫得惊人。他转身从炕柜深处摸出个扁扁的铁盒,里面是分门别类包好的草药。“别慌,二狗兄弟,”他的声音沉稳,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去灶房烧半锅水,要滚开的。”他捻起几片枯叶似的草茎,又加了两颗乌黑的丸子。
药汤灌下去半个时辰,孩子身上的高热奇迹般退了些,沉沉睡去。王二狗千恩万谢,非要留下半篮子鸡蛋。方远山推辞不过,只拣了两个:“剩下的给孩子补身子。这药明早再煎一次,分量减半。”送走千恩万谢的王二狗,他看着剩下的两个鸡蛋,轻轻叹了口气。角落里,女儿小雪眼巴巴地望着,儿子晓阳懂事地别开了脸。
村里人只知道他叫“方老师”,是“犯了错误”下放来的干部。没人知道他是七五年那个大雪封山的冬夜,由公社书记老赵亲自送来的。老赵当时只含糊地对村支书交代:“照顾好,这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他唯一的行李是个沉甸甸的旧藤箱,里面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就是几本厚厚的书,其中一本硬壳书的书脊上印着《水利工程学》,书页边角磨得起了毛,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细小的批注。
八三年开春,村里闹翻了天。土地刚分到户,为了一条灌溉水渠的走向,张家和李家差点动了锄头。村支书急得满嘴燎泡,蹲在田埂上抽旱烟。方远山默默地来了,手里拿着个自制的木水平仪和一捆草绳。他在田埂沟渠间整整量了一天,鞋帮子上沾满了泥。第二天一早,一张画得工工整整的水渠分布图贴在村口老槐树上,旁边还附了详细的说明。图纸清晰合理,连最计较的老张头和老李头看了都哑口无言,各自哼了一声扛着锄头下地了。后来有见识的人悄悄说,那图上标的符号,是当年苏联专家才用的法子。
李家的小子考上省城大学那年,成了青林村破天荒的大事。录取通知书送到那天,全村都轰动了。方远山也去了,他挤在人群后面,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等热闹散了,他叫住那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小伙子,从怀里摸出一支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钢笔。笔身是暗金色的,笔帽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徽记,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拿着,好好念书。”小伙子接过笔,感觉沉甸甸的。几年后,他在省图书馆翻看旧报纸合订本,偶然在一份十几年前的省报上看到一篇《论乡村基础教育的现状与革新》,署名是“陈远”。文章旁配着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上那个在简陋教室里讲课的年轻教师,眉眼间分明就是送他钢笔的方老师!小伙子心头一震,再仔细看那日期,正是那个动荡年代的前夕。
九八年的夏天,暴雨像天漏了一般。村旁的青龙河水位疯涨,浑浊的河水咆哮着,眼看就要漫过堤岸。村里能动的劳力都上了堤坝,扛沙袋,堵管涌。风雨中,人们看见方远山拄着一根粗树枝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也上了堤。他头发花白,被雨水打得紧贴在额头上,旧布鞋陷在泥泞里。他并不扛沙袋,只是沿着堤坝艰难地走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水面,时不时指着某个地方对抢险的村民喊:“这里!这里再加两层袋子!下面是老鼠洞,会塌!”或者:“那边!水流有漩涡,底下空了!打桩!快打桩!”他的指点后来被证明句句在理。风雨飘摇中,这个沉默的老人守了三天三夜,直到洪水终于退去。筋疲力尽的他被晓阳背回家,发起了高烧。
水退了,村子保住了。人们清理方远山那间被水泡过的土坯房时,在炕席下翻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对年轻的新人并肩而立,男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英气勃勃;女人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笑容温婉,依偎在丈夫身边。照片背面,一行娟秀却已有些模糊褪色的钢笔字写着:“远山与静姝,摄于一九五〇年秋。愿此生同行,永远忠于真理与人民。”村支书捏着照片,手微微发抖,终于明白当年公社书记那句“照顾好”的分量。
方远山是在一个平静的秋日清晨走的。九十岁的他,在睡梦中安详地停止了呼吸,像一片叶子静静飘落。晓阳和小雪(如今也已是中年)强忍悲痛,为他操办后事。出殡那日,青林村的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队伍沉默地穿过他曾教过书的打谷场,走过他量过地的田埂。快出村口时,一辆黑色的旧式轿车无声地停在路边,车窗紧闭。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灰色中山装的老人,他步履有些蹒跚,手里捧着一束素净的白菊。他没有走向灵柩,只是默默地将花束放在村口那棵见证了太多岁月的老槐树下,对着送葬队伍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他转身上车,轿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村口的老邮差眯着昏花的眼,盯着那远去的车牌看了很久,突然抬手用力抹了抹眼睛,喃喃道:“那号段……错不了,是当年地委书记坐的车……”
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晓阳在父亲用了大半辈子的那个搪瓷茶缸底下,发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上面是父亲那熟悉的、刚劲中带着一丝清瘦的笔迹,只写了八个字:
“骨灰撒入青龙湾吧。”
那是他晚年最爱去的地方。春天,河湾两岸开满了野蔷薇,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在清澈的水面上,打着旋儿,悠悠地流向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