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柳念梅和梅思君从杏林来到了中山路。骑楼恐怕是厦门最古老的建筑了,中西方的建筑艺术在这里交汇,东南海滨城市的特色,鳞次栉比的商店,川流不息的人群,勾画出繁华喧闹的都市街景。目光远处,是五老峰。
俩人抬头望去,五座山岭连绵起伏,层峦叠翠,林木葱郁,奇石嶙峋,洞壑幽深。云雾萦绕,状如五个老人凌坐空中,翘首遥望茫茫大海。而山下翠松茂密,仿佛老人的长须。五老峰下,一声磬响,阵阵低语喃喃飘出,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抬头望去,有一处古香古色的寺院映入眼底,那就是南普陀寺了。渐渐地,喃喃声清晰起来,是众僧人颂着梵文,和着钹铙鼓乐,木鱼作响,高低错落有致,如潮起潮落,怦然心动。莫名,有一种令人屏息的超脱感,绵绵不绝透过层叠的佛像经幡飘向大殿上空。
南普陀寺左临厦门大学,右毗厦门理工学院,佛门弟子、寒窗学子,穿梭往来,暮鼓晨钟,相映成趣。清澈的阳光洒满古寺。薄薄的围墙外,上班的人们在吃早点、喝牛奶,厦大的少男少女们揉着眼睛穿过校园奔向教室和图书馆。柳念梅和梅思君此时以顶礼膜拜的心情走进了南普陀寺。南普陀寺始建于唐末五代,初称泗洲院。元废,明初复建,更名普照寺。清初又废于兵祸。1683年,施琅从厦门发起兵,攻克明郑,收复台湾。作为闽南弟子,靖海侯施琅没有忘记胜利来自神明。在得胜班师驻镇厦门时,捐资修复寺院旧观,并增建大悲阁,作为观音菩萨道场。因为寺在浙江普陀山观音道场之南,就把普照寺更名为南普陀寺。
来南普陀寺之前,梅思君笃信佛教的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两个人一定要怀有虔诚的心去朝拜,不能随便触碰,否则就会亵渎了神灵。
身边是络绎不绝的香客,一脸的神圣与庄严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比拟的,上香、祈祷、膜拜。寺前有7座由释迦牟尼佛、迦叶佛等七尊佛像组成的汉白玉塔,象征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塔间是放生池,塔前是荷花池,周围还有许多高大的菩提树、木棉树和柏树,并有两座亭阁。有山有水有树有塔。在南普陀寺,天王殿有楹联“分派洛伽开法宇,隔江太武拱山门”,意思是说洛伽分支出来的南传佛教,在五老峰下创建了南普陀寺。天王殿也称弥勒殿,弥勒佛在我国成了手拿布袋体貌肥壮的光头和尚,他常常荷一布袋,云游四方,总是眉开眼笑,和善待人。从藏经阁后面,沿山径台阶两侧拾级而上,可见两旁怪石嶙峋,树木婆娑,岩石上留下了不少文人墨客的题刻。登上太虚台,展望海景,烟波浩渺,山海奇观入眼来。俯视脚下层林尽翠,凉风习习,景色清绝。近峰远眺,厦门大学尽收眼底,红白相间的房子掩映在绿树丛中,旷览海天,意境无限。
他们从厦门大学岀来,经过思明南路,来到南普陀寺前。这里店肆林立,喧闹的街头车马粼粼,人流如织,从东到西隐隐传来商贩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地洒在灰木青瓦上,禁不住停下脚步,望着南普陀寺袅袅升起的青烟。身后是传来闽南话,温州话,金乡话等不同类型的语言,身前是一张张或苍迈、或风雅、或清新、或世故的脸庞,偶尔还有小女孩清脆的嗓音。
柳念梅对梅思君说:“我觉得自己小说,可能真写不好,又要搞义工,抽了疯,还是老老实实辅导孩子写作业吧,我们都还年轻,二十多岁,加油。”
梅思君说:“你刚学几天哪,就要放弃,你听我的,踏踏实实看一本书,对你的生活也是一种疗愈,要不你干嘛去?肉体可以没有归属感,精神就不能再没有归属感了。文学是个细水长流的事,是一辈子的事,我说难听点儿,等你七老八十,连走路都困难的时候,你能干嘛?就往床上一躺能干嘛?我们搞文学创作,我想的就是这一层。就是给自己晚年找一个还能从事的项目,我觉得人活这一辈子拼的就是躺在床上动不了的那几年,那个时候,我们心中没有遗憾,我们还有事情可以做,就是幸福的。”
梅思君说的多好啊。柳念梅将她的话原封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他流泪了,遇到梅思君,是何其幸运,遇到貌似洒脱大大咧咧而实则细腻的女孩子。他开始利用各种时间听课读书,泡厦大图书馆抄了整整几大本笔记。
南普陀寺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此时正值新春,黄墙黑瓦的山寺里挤满了祈福礼拜的香客,梅思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一个个靓女,她们嘴上晶莹的口红,配着红色的福袋和灯笼,令人心生欢喜。但梅思君没有涂口红,她还是戴着大大的口罩,用一条薄纱巾连同眼睛也层层遮盖住,她把自己娇瘦的身躯藏在一件紧绷绷的黑色外套里,那是最老的款式了,好在外面套着的义工服稍微遮掩住一些寒酸。
原本住持是要她在香炉旁帮忙的,可是她性格太好动,但格外怕烟火,只好将她分在入口处,梅思君负责分发赠送的三支供香,没有人指摘她奇怪的装扮和迟缓的动作,反而在接过供香后道声谢谢,梅思君听着就开心,仿佛她也成了受人尊敬的人,凭借这股亢奋的喜悦,她从腊月二十八乐此不疲地忙活到大年初六。
晚上关上山门后,住持决定要为十五元宵节的普佛法会再招募一批短期义工,南普陀寺原本就是名山古刹,寺内僧人不是很多,前几年政府出资修缮才住上了新房舍,又招了两名常住义工,一位是负责做宣传推广的柳念梅,另一位就是干杂活的梅思君。寺院平时也很热闹,这个新年突然更加热闹起来,光秃秃的许愿树上挂满了红布条,住持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办一场普佛法会。
柳念梅和梅思君一起在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又同在中国语言文学系学习,还是同班同学,一起来南普陀寺做义工。俩人准备今年毕业后,在十一假期回老家河南结婚。
柳念梅拿出手机,拨通里手机通迅录里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是他的父亲柳子君,父亲是河南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已经退休了。他大声说明自己的想法,生怕对方听不清,电话那头的父亲柳子君开心的笑了,你和梅思君一起来吧,你的母亲在地下有知也会瞑目了。柳念梅告诉父亲,他和梅思君准备回老家周口接他来厦门,顺便见见他未来的丈母娘。柳子君说不用了,我又没七老八十的,我元宵节前去新郑机场坐飞机去厦门。
大雄宝殿宏大庄严,让人不敢作声。梅思君负责擦拭供台器具,柳念梅负责扫地拖地,他拖了一会儿,直起身来伸了下懒腰,二十多岁的男孩,精神状态极佳,柳念梅扬起脖颈,拉伸下颈椎,他的眼睛就对上了佛像半闭半睁的双目。柳念君斯文俊秀,体貌闲瘦。梅思君告诫过柳念梅不可直视佛像,此时他忘记叮嘱,一边移动自己的位置,一边观察,发现无论身在何处,佛像都在垂眸望着他,柳念梅当然知道这是某种雕塑技巧,可现下阳光斜斜地照入殿内,台上香烛摇晃,花果芬芳,幢幡流光溢彩,金色的佛像既明亮又晦暗,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化成竖瞳,感觉佛像始终一直盯着他。柳念梅和梅思君二人觉得累了,便一起去殿外透气。
南普陀寺元宵法会之前,柳念梅的父亲柳子君也来到郑州新郑国际机场,搭乘了闽南航空的飞机前往厦门。银灰色的空客在减速滑行,腹部渲染着跑道灯的淡金光晕。它暂停,然后重新启动。机舱过道里站满了人。它慢慢转弯,再转弯,终于停住。柳子君坐着,略侧着身,透过舷窗,看着光影错落中被无边的黑暗笼罩的机场。修长的机翼上,黑色编号旁边那些铆钉小孔已不再颤动了。他面前的空姐很美,美得仿佛南国的一株木棉花。他的身体向侧前倾斜,鼻尖贴在舷窗上。空姐说,地面温度是零下十五摄氏度。他庆幸自己没碰上那种把旅客丢在机场中央等摆渡大巴的航班,这种温度,站在外面几分钟就冻透了。那些脸,苍白而又油光模糊的脸,都像梦里的,每个人都像在自己的梦里,也都像在他的梦境里。最后的广播里,女声英语的低声道别,他没听清楚。刺骨的寒气,他被打透了。穿蓝工作服的廊桥管理员在转弯处发呆。工人们正在下面把行李箱扔上传送带,砸出沉重的闷响。他走到栈桥末端时,在新浪微博里写道:像没穿衣服,要是闭着眼睛走,就会有种在裸奔的感觉。
柳子君到了厦门高崎国际机场,从候机大厅走到地下停车场里,不过十来分钟的路,他已被冻得浑身发麻了,捂在耳朵上的双手也渐渐失去了知觉。他叫了一辆网约车,是一辆红色特斯拉,开车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司机,空调里放太冷了,他摸了摸下巴,胡茬都是冷的。离开机场没多久,车子就驶入了高速公路,远光灯的长长光柱轻微地摇晃波动,在黑暗里划出一道略有些弯曲的光槽。四周的天际倒是有些微亮的纹络在不时颤动,再往上一些,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些细碎的星星,都不像是静止的,而像是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滑落。他把座椅靠背向后调了调,然后长舒了口气。想想他以前到厦门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就不免感叹时间太快了。很多人都是这感觉吧,女司机说。在暖风吹拂下,没过多久他就有些犯困了。看着远光灯束的尽头,以及四面反复围拢包裹着车子的黑暗,他渐渐有种被什么声音催眠的感觉。一切都在轻微摇晃。半睡半醒间,他觉得好像是走在厦门大学校园里,经过颂恩楼,穿过芙蓉湖,正穿过长长的芙蓉隧道(不过他毕业时,芙蓉隧道还没开建,听他的儿子柳念梅说起才知道的)……半个多小时后,他忽然醒了。侧过头,他看了看那张被仪表盘光映得绿莹莹的脸。我睡着了,他像在自语,还听到了自己的鼾声。她笑道。要是想抽烟,她忽然说道,可以开点车窗。他摇摇头。没关系的,她说,我爸坐我车时也会抽烟的。他笑了笑,我在试着戒烟呢。她说好,这样对身体健康有利。
女司机说,厦门大学旁边有个南普陀寺,香火很旺,您可以去看看。柳子君说,我就是厦门大学毕业的,那个南普陀寺经常去。我来厦门是来找我儿子的,他也在厦门大学读书。女司机说,我是厦门本地人,听话音您是河南人,当中夹杂着闽南口音。柳子君说,我以前在厦门大学读书时,跟我以前的女朋友学了一口流利的闽南话,也算半个厦门人了,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说了。女司机爽朗的笑道,欢迎您常来厦门。柳子君不再说话,他脑子里萦绕的仍旧是他的那个梦,还有那个南普陀寺。
柳念梅和梅思君在元宵节的前一天,从南普陀寺出来,直奔梅思君的母亲家里,因为柳念梅的父亲柳子君已搭飞机来厦门了,元宵节南普陀寺法会开始前到,到时候双方的家长可以见面商量他们二人的婚姻大事。梅思君的母亲梅傲雪,因为她的父亲十多年前因车祸离世了,如今只有她的母亲依然住在曾厝垵那里。
曾厝垵,这是坐落在环岛路旁的一个小渔村。这里的建筑风格蔚然成风,多姿多彩的装修,竟成了曾厝垵独特的标记,被驴友誉为全国最文艺的渔村,好像宫崎骏动画中那些世界的夹缝。位于厦门最美的环岛路上,环岛路是厦门市环海风景旅游干道之一,途径轮渡、厦大白城、胡里山炮台、椰风寨、国际会展中心、观音山、五缘湾等主要景点,大海、沙滩、彩色路面、青草、绿树,构成了一条美丽的海滨走廊。漫步其上,一边领略蓝天碧海的壮美,一边浏览小岛的自然景色,令人心旷神怡。在那个与众不同的车站,在两座房子中间,透出一片海景。也好像这个村子,在城市与现代之间,留下的一份田园。
柳念梅和梅思君来到母亲住的曾厝垵,她的家是一个独门小院,三层的老式别墅,古朴清幽。她的母亲梅傲雪正在一层正厅的𤩹櫉上,用干净的毛巾轻轻擦拭着一尊陶瓷观音像,神情专注而又温柔,仿佛回到多年前,对他们的到来恍如不觉。
南普陀寺在厦门大学边上,出了校门往后走,便到南普陀寺。南普陀寺的后面,就是五老峰。梅傲雪的少女时代她的男朋友柳子君经常带她春游,在南普陀寺玩累了,就到五老峰上挖吸水石,他年轻时痴迷盆景,痴迷于青苔长在石头上,绿意葱郁,分外可爱。吸水石多孔,像微缩版的太湖石,小巧玲珑,他们装了一大口袋的吸水石,然后把吸水石带回厦门大学放在芙蓉湖边。
天已经有些热了,柳子君和梅傲雪终于来到一块平地上,南普陀寺四个字金光闪闪。这个寺院她和他都很喜欢,他们是除夕之夜来的,夜风很冷,人不多,他们许了愿就把香插到香炉里,风太大了,僧人们让他们远离香炉,以免被吹起的小火苗灼伤,她一回头,在忽明忽暗中,看到他们的那炷香瞬间倒了,但她什么也没说,两个人依偎着走出了寺院。
白天的寺院和夜晚的寺院完全不同,明亮温暖,黄墙边开了几株粉桃,艳丽极了。这是一个大寺院,翻建了几回,荷塘中立着白玉观音,寺院里也是树木森森,几株百年香樟让空气都变得香甜,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山下的小河波光粼粼,远处的群山淡如水墨。他们在大雄宝殿磕头许愿,两个人一路细细地看过去,任何一间偏殿都不放过。
梅傲雪话题一转,我们去五老峰上挖吸水石时,可以放一些在南普陀寺里。柳子君说,好!两个人说去就去,第二天,清瘦的他背着一麻袋的吸水石走在她的前面,她走在他的阴影里,在春日暖暖的气流中感到一丝丝的清凉。
两个人坐在回廊里休息,黄昏时分,有僧人在念经,嗡嗡的,如蜜蜂在上空盘旋,在五老峰山谷里回音阵阵。寺院里幽静清凉,时间如水波荡漾,一时间,如此安静。黄昏的风那么香,混合了青草和花朵的味道。
梅傲雪凝视着眼前的那尊观音像,观音菩萨站在一条红鱼上,鱼齿尖利,她一手执小瓶,一手执柳枝。那是她以前的男朋友柳子君给她买的。二十多年前,他们在南普陀寺前的瓷器市场,她一眼就相中了这尊观音,薄胎白瓷,宁静美好,没有其他观音像的花里胡哨。与观音同时买下的,还有一套白瓷娃娃,粉粉嫩嫩的,她把观音和娃娃打包在一起,心里暗暗祈祷要为他生一堆孩子。
柳子君的母亲信佛,他的家里至今还有几尊各式各样的观音佛像,他知道梅傲雪也信佛,便劝她买下那尊观音像。梅傲雪是个地道的厦门人,他知道福建人都信海神妈祖。柳子君说,妈祖林默娘活着的时候也信佛经常拜观音菩萨,虽说年纪轻轻就走了,是观音菩萨点化成神的,我也可以请一尊妈祖像回老家河南供奉。于是,观音像被梅傲雪请回家中,妈祖像则归了柳子君。
柳子君梦里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厦门大学旁边的南普陀寺。柳子君和梅傲雪二人坐在寺里的木棉树下,仰望着寺后的五老峰。柳子君说,寺庙与和尚对我并不陌生,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们了。家里还曾经住过舅舅请来做法事的云游僧。他是一个单薄的和尚,在冬天里穿着轻飘飘的藏青色布衣吃素面,唯一看到他出来活动的时候也只是在读一份破旧的地图,其他时间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关着灯,长时间在黑暗中打坐。他是我见过最像和尚的和尚。我见过的和尚分为两种,一种是书里的和尚;一种是寺庙里的和尚。他就是书里的和尚。我问母亲何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母亲说她不知道。梅傲雪嘿嘿一笑:“傻瓜,盐就是色相,盐溶于水就是空相。盐在水中分解成钠离子和氯离子,水尝起来就是咸的。”柳子君对梅傲雪说,自从认识了你,听捏骨师说我身上有龙骨你身上有凤骨,我一见到龙凤这个词就敏感。龙凤当然是虚幻的动物,人的身上怎么能有着龙凤骨呢,但我却觉得捏骨师说得好,花红天染,萤光自照,你的高傲引动着众多的追逐,你的冷艳却又使一切邪念止步,你应该是凤凰的托变。傲雪你看,南普陀寺后的五老峰绝对是一只飞来的凤凰,那长长的翅膀正在欲收未收之时,尤其凤头突出地直指着大雄宝殿的檐角,一丛枫燃得像一团焰。我刚才在寺里转遍了每一座殿堂,脚起脚落都带了空洞的回响,有一股细风,是从那个小偏门洞溜进来的,它吹拂了香案上的烟缕,烟缕就活活地动,弯着到了那一棵丁香树下,纠缠在丁香枝条上了。你叫傲雪,梅花在雪中傲然盛开,多美的名字啊!我踏着石板地,从那偏门洞出去,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门外有一个很大的水池,水清得几近墨色,原本平静如镜,但池底下有拳大的喷泉,池面上泛着涟漪,像始终浮着的一朵大的莲花。我太兴奋呀,我就趴在池边,盛满了一陶瓶,发愿要带回给你的。陶瓶是我在南普陀寺旁边一个陶瓷商店买的,它确实是丑陋了点,也正是丑陋的缘故,它在商店的货橱上长久地无人理会,上面积落了厚厚的灰尘,我买它却图的是人间的奇丑,旷世的孤独。任何的器皿一制造出来就有了自己的灵魂和命运,陶瓶是活该要遇见我,也活该要来盛装圣泉的。我要把圣水是要送一位美丽的女子,而那个女子就是你。梅傲雪说,就你嘴贫,不愧为咱们中文系的大才子。她随后咯咯咯咯地笑起来,银铃般的声音在南普陀寺内盘旋,随风飘荡,回荡于寺后五老峰的山谷里。
正月十五元宵节,南普陀寺法会。
凌晨四点半,浑厚的钟鸣划破寂静夜空,驱散无明;法鼓之声急如骤雨,止息妄念。南普陀寺大雄宝殿内禅灯长明,寺众弟子整齐排班站立,吉祥祈福法会正式开始。
上午八点在法堂前举行放生仪式,引导信众科学合理放生、戒杀护生,培育慈悲心,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大智度论云,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 放生之际,法师主法,以大悲水灌沐众生,诵大悲神咒、心经、往生咒等,为其授三皈依。愿诸众生仰仗佛力,永出恶趣,往生善道。
九点二十分,钟鼓齐鸣,法堂内香云缭绕,两序大众庄严庠序,仪仗列队,幢幡高树,义工、信众有序排班,浴佛法会在庄严肃穆迎请时正式拉开帷幕。住持法师主法拈香,法师们举腔唱颂梵呗,梵音嘹亮,大众同赞佛德,香汤浴佛,洗涤身心尘垢,净化社会人心。
柳念梅、梅傲雪和梅思君母女等三人,从曾厝垵坐出租车出发,前往南普陀寺。
柳子君和很多善男信女坐在南普陀寺前的一级级台阶上。过往行人还以为他们是一群游客在那里憩息。南普陀寺法会,市民们早知道,便纷纷前往拜佛祈福。厦门大学的学生们,也三三两两的结伴而来烧香许愿。先是上下车的外地游客围观片刻,后来闲散的人越聚越多,南普陀寺一下子热闹起来。
南普陀寺坐北朝南,依山面海而建,规模宏大,气势庄严,南普陀寺的山门,牌坊上“鹭岛名山”四个字是赵朴初题写。南普陀寺中主要建筑有天王殿、大雄宝殿、大悲殿、藏经阁等。左右厢房、庑廊、钟鼓楼对称排列,环护着三殿,梵宫深邃,气度宏伟。以及功德楼、海会楼、普照楼、太虚图书馆、佛学院等南普陀寺所有建筑,一律采用重檐飞脊大屋盖,饰以深绿杏黄琉瓦,无不充满浓浓的“闽南味”。南普陀寺山门口处,一块椭圆形的山石上刻“南海观世音菩萨”名号。所有建筑都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五老峰下,在青山绿树,蓝天白云掩映下有着别样的禅韵。在那高耸的大叶南洋杉林中,那独木成林的榕树旁,那依着山势步步高升的重檐飞脊间,一大片一大片火红火红的木棉花正在盛开,那热烈却不媚俗的红色花朵,侵染了湖水,掩映着佛塔,让香火缭绕,人声鼎沸的古刹,弥漫着别样的韵味。
南普陀寺前有两株直插云天的木棉老树,硕大的红花球凌空砸下,孩童们们尖叫着有惊无险,全当成是佛陀逗着小朋友玩耍呢。后来两株老树先后在1963年的台风中倒下,寿终正寝。如今的两株是风后补种的,虽然年年春天也满树红棉,但感觉差多了。南普陀寺最有味道的植物其实是不会开花的菩提树,大悲殿前的两株,年年被剃头,却年年枝繁叶茂。梅傲雪看见邻家姐姐用菩提叶制作书签,半透明的叶脉精美异常,可自己几经努力,夹在书中的圆叶总是枯丑的一张。于是,柳子君便为了她做了一张惊艳的菩提叶书签。南普陀寺的后山虽说也有三角梅绽放,但主打的树花当为相思树,当厦大校园里凤凰花红艳艳开成一片,南普陀寺黄灿灿的相思花也层层叠叠开满了五老峰山腰。
柳念梅和梅思君作为南普陀寺的义工,先进南普陀寺里帮忙去了,进庙以前把他们父母的电话号码给了对方,柳念梅只说他父亲下了飞机就来南普陀寺相见,梅思君让她母亲柳傲雪在南普陀寺山门前等着。
一片火红,花影浮动, 暗香四溢。柳子君和梅傲雪就是在这时候见面的。当他渐渐抬起头后,才发觉他前面的台阶上坐着这么一个中年妇人。他泡方便面的搪瓷缸子滚了下去,刚好滚到梅傲雪身边,梅傲雪回头朝他一笑,替他拾起来,还用一块细白的纸巾仔仔细细擦干净,才交到他手上。他慌得连“谢谢”两字也忘了说。说来惭愧,这一辈子好像也没人这么关心过他,替他擦餐具。梅傲雪见他带方便面吃,便劝他说方便面不可多吃,那里面有化学成分的东西,吃多了会致癌的。柳子君知道有的物质会致癌,有的不会致癌,不是所有的添加剂都致癌的,但他也觉得她的话对,马上对方便面产生了反感。可是除了方便面,又没别的食物带来,只好换成买饼干。梅傲雪又说饼干太干了,总吃饼干没营养的,便把她带来的馍馍请他吃,还有自己家腌的小咸菜。柳子君尝了小咸菜,味道果然好极了,咸淡适中,略带甜味,还有一股清香。柳子君连声赞好。梅傲雪很高兴,笑着说你就吃我的好了。
柳子君当然不能白吃别人的东西,素昧平生,在南普陀寺前不过是萍水相逢。梅傲雪便说,大家都是礼佛的,替你做了你做不来或做不好的事,等于给我自己积了功德,这是你帮我,不是我帮你,你就顺便做件好事,又有何不可呢?这样,柳子君吃梅傲雪的东西,倒成了做好事了,是件善举。信佛的人是不能拒绝行善的,何况又是顺便而为。柳子君见梅傲雪的手指被什么东西划伤了,流血不止。他就去“老百姓大药房”给她买了一盒云南白药创可贴。两人在台阶上打开盒子,一起阅读说明书。说明书上还讲,云南白药创可贴属于乙类非处方药;含制草乌;要注意观察不良反应;孕妇,对胶布、本品过敏者禁用;使用云南白药创可贴,不宜同时服用含半夏、瓜蒌、瓜蒌子、瓜蒌皮、天花粉、川贝、浙贝、平贝、伊贝母、湖北贝母、白蔹、白芨或其制剂;伤口深而窄、感染或溃烂伤口不宜使用;创伤口不能又污物;使用创可贴处不能长时间被水浸湿。梅傲雪两掌合十向他道谢。他也说你这也是为我做好事呀,你收下,等于给我积了德,我还应该向你道谢才是。
梅傲雪说,我听你口音应该是河南周口人吧!是来厦门寻亲还是旅游的。柳子君说,对,我就是河南周口人。不瞒你说,多年前我也是厦门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说起来厦门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儿子在厦门大学上学,交了一个女朋友,听说是厦门本地的一个姑娘。梅傲雪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她不动声色地说,我们把彼此的电话号码留下来,以后你来厦门玩的话,我给你当导游。两个人彼此加了QQ和微信,交换了电话号码。柳子君和梅傲雪彼此都愣住了。你是梅傲雪。你是柳子君。两个人眼里饱含着泪水,但又彼此都没有掉下来。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两个人都老了。
柳子君说,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都是我不好,心太软,不该抛下你离开厦门回河南老家周口的。家里包办婚姻,双方父母从小订的娃娃亲,实在没办法,我要是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梅傲雪说,不能全怪你,我父母也是嫌贫爱富,让我嫁给一个富二代,你一气之下回了老家,也怪我太懦弱听了父母的话。结婚前夜,我偷偷坐火车去河南周口找你。当我风尘仆仆的到了你的村庄时,一打听,你已举办婚礼结婚了。我万念俱灰之下,又折回头坐火车回了厦门。柳子君说,我听邻居张婶说起过一个女孩子来找我,张婶说那个女孩个子高高的很漂亮,还说是我的厦门大学女同学,当我跑到村口西地时,你早已不见踪影了。后来,我和前妻丁腊梅生下了儿子柳念梅,丁腊梅听说过我们的事,她也知道我儿子的名字是纪念你的,虽说她是一介农村妇女,但是也善解人意。丁腊梅在我儿子柳念梅七岁时得癌症走了,她生前常对我说,是她拆散了我们的大好姻缘,对不起梅傲雪姐姐,说如果你还等我的话就让我去找你!后来我听厦门的同学说你早已结婚并有了女儿。我便带着柳念梅去了开封河南大学中文系当了一名教授。梅傲雪说,我回厦门以后父母奚落了我一顿,我便结婚了!结婚前一年还算幸福,自从生下了梅思君后,那个男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们的事,整个人都变了,常常酗酒闹事,夜不归宿,还对别人说自己娶了个二手货,说梅思君这个名字就知道,甚至怀疑孩子不是他自己的,一回家就对我和孩子非打即骂。到了梅思君五岁时,一天晚上和狐朋狗友喝酒到半夜,回家路上遇车祸死了。梅傲雪说到这里,脸上并无半点悲伤的痕迹,仿佛一切都云淡风轻。柳子君说,我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已经递交了一份报告,建议结婚登记和离婚登记都不再需要户口簿,取消了对婚姻登记的地域管辖的规定。今年,《婚姻登记条例(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在民政部网站会全文公布并公开向社会征求意见。草案对于婚姻登记中所需出具的证件进行了修改,取消了需出示户口簿的要求,以倡导婚姻自由。
梅傲雪还未答话。“爸妈!这些都是真的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柳念梅和梅思君已经来到他们的身边。柳子君点了点头。
柳念梅和梅思君二人交头接耳低语了一阵。柳念梅拉着父亲柳子君的手,梅思君拉着母亲梅傲雪的手,把他们的手放在彼此的手里握着。
柳念梅说,梅阿姨,不,我此刻应该叫您妈妈了,我和思君商量好了,希望你和我爸爸有生之年共结连理。梅思君说,柳叔,您以后就是我爸爸了!柳子君微笑点点头。她转身对梅傲雪说,老妈,你别害羞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不想一辈子留下遗憾吧,我们全家在十月一号那天一起去民政局办理结婚证。梅傲雪说,我又不是什么老封建,人应该珍惜当下的,我答应你们。柳念梅说,我们全家今晚上夜游南普陀寺和五老峰,明天去鼓浪屿玩。梅思君拍巴掌说,好吖好吖,开心的像个孩子。
一家人坐在南普陀寺前的台阶上,聊天说笑。这年春天气出奇的好,有时天上有一点云彩,有时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天既高且蓝,清风徐徐,树影婀娜,傍晚,夕阳西斜,晚霞从梅傲雪的右边射来。柳子君发现,梅傲雪在金色阳光中的剪影很好看的。她的面部圆润丰满,脸的轮廓由柔和的曲线勾勒出来,细腻柔软的皮肤如同古旧的白玉,放射出一种尊贵的光辉,柳子君想,如果有女菩萨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模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