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延伸的铁路线
文 / 郭凤祥
高考结束的那个午后,蝉鸣把空气蒸得发黏。我最后一次站在独立高中的校门口,褪色的红砖墙上,爬山虎的卷须还缠着半片枯叶 —— 那是去年深秋留下的。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行李袋的滚轮在柏油路上拖出细碎的声响,像在数着剩下的告别。我回头望了眼三楼最东头的教室,窗玻璃反射着晃眼的光,讲台上的粉笔灰该还浮在半空吧?可终究是要走了,便转身朝火车站的方向挪步。
天上的云走得很慢,像被风牵着的棉絮,偶尔漫过日头,把影子投在地上。阳光漏下来时,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落在我的帆布包上,又被脚步震得跳起来。心情也跟着这般忽明忽暗,行李的重量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坠得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些滞涩。
出了胡同口,两条路在眼前岔开。公路上机动车的引擎声隔着树影撞过来,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里混着小贩的吆喝;而另一条,铁轨在草木间闪着暗光,枕木间的碎石缝里钻出几丛狗尾草,风一吹,穗子便顺着铁轨的方向倒。我抬脚踩上第一条枕木 —— 这里人少,连风都走得轻,正合了此刻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寂静。
这条铁路线穿林而过,像条锈色的丝带,一头拴着长白山的雪,一头系着海南岛的椰风。道旁的松树把影子泼在铁轨上,松针落进枕木缝里,被经年的脚步碾成了碎末。远处的山坳里,小溪正从石缝里渗出来,叮咚声顺着风溜过来,偶尔撞见崖壁,便碎成一挂银帘子。抬头时,云絮正擦着湛蓝的天走,把山尖泡在半透明的雾里。方才堵在胸口的郁气,竟被这风卷着松脂香吹散了,脚步也轻快起来,踩着枕木的节奏,像在跟远处的溪流对歌。
可铁路一拐进密林深处,周遭便静得发慌。前后左右都是树,枝桠在头顶织成绿网,把天光滤成细碎的光斑,落在铁轨上晃悠。脚步声在空旷里荡开,又被树干弹回来,倒像是有谁在身后跟着。风穿过林叶的声音也变了调,呜呜的,像谁在暗处叹气。孤独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贴着皮肤爬,铁轨的锈色在眼前拉长,竟有了种被密林攥住的窒息感。
就在这时,身后飘来一声轻咳。不是那种粗重的闷咳,是细巧的,像檐角的风铃被风扫了一下,叮地一声,落在心尖上。我指尖猛地攥紧了书包带 —— 不能让人家看出慌神。便故意放慢了转身的速度,脊梁骨却绷得笔直。
她就站在五十米开外的枕木上。淡蓝色的连衣裙被风掀得轻轻颤,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蓝莲花。是鞠丽媛。高二转来我们班时,她总扎着两条羊角辫,辫梢的红绳在阳光下跳,乌黑的头发像浸了油,晃得人眼晕。眼睛是真亮啊,像把星星揉碎了嵌在里头,笑起来时,酒窝里能盛下半捧阳光。那天她穿着这件蓝裙子走进教室,裙摆扫过讲台边的粉笔头,全班的呼吸都顿了半拍 —— 原来真有人能把夏天穿在身上。
我忽然想起那次作文。我把刚写的《秋日感怀》递过去,语文老师捏着纸页晃了晃:“比不过鞠丽媛的。你看人家写外婆的灶台,柴火噼啪响,锅沿结着的白霜,筷子敲碗沿的脆声 —— 那才是日子。” 我当时憋着股劲,可翻开她的作文本,纸页上还留着淡淡的槐花香气,字里行间全是活气,像能摸见灶台的温度。从那以后,刷题刷到眼酸时,总忍不住往她座位的方向瞟。她握笔的姿势很好看,食指关节泛着浅粉,阳光落在她的发顶,能数清绒毛的金边。枯燥的倒计时牌,忽然就长出了花苞。
直到那天去办公室。语文老师正对着张老师叹气,指尖敲着桌角:“鞠丽媛这孩子,怎么就…… 处对象呢?好好的苗子。” 粉笔灰在阳光里飘,我手里的作文纸 “哗啦” 一声散了页。原来那些悄悄冒头的欢喜,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妒火像野草似的从心里烧起来,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淬了冰。
此刻她垂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脚尖一下下踢着铁轨边的碎石。像是没看见我回头。那股幽怨忽然从心底翻上来,带着铁锈味,呛得我喉咙发紧。便猛地转过身,步子迈得又大又沉,枕木被踩得咯吱响。身后又传来两声轻咳,一声比一声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可我偏要装作听不见,脊梁挺得更直了。
转过那道山梁时,风里的蝉鸣忽然稀了。我停下脚,身后只有铁轨的空响。回头望,铁路线在密林里绕了个弯,像被谁掐断的银线。枕木上的碎石还是原样,狗尾草还在晃,可那个淡蓝色的影子,连同那声轻咳,都被拉得无限远的铁轨吞了进去。
暮色漫上来时,我忽然想起她作文里的那句话。那天我偷偷翻开她落在桌上的本子,纸页被风吹得掀动,那句字迹娟秀的话,像枚针,轻轻扎在心上:“你的眼中藏着星河,却也闪烁着妒忌与怀疑的火花。”
铁轨还在往前伸,一头扎进渐浓的暮色里,没有尽头。
作者简介:
郭凤祥,男,六零后,大学文化。先后从事教育和企业管理,爱好文学。在《通化日报》《长春日报》《山西日报》《中国应急管理报》《散文选刊》《长白山杂志》《南宁晚报》《泉州商报》《毕节日报》《保定晚报》《宜昌日报》《长治晚报》《佳木斯日报》《河边柳》《扎鲁特文学》等报刊杂志有散文、诗歌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