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旧 堤岸新
文/李庆明
我们年轻時所见家乡的海堤,横卧在故乡的海岸线上,像一条灰白色的长蛇,说是海堤,其实它不过是一条低矮的土垄。每逢大潮,海水便咆哮着张牙舞爪的冲击土垄。那时的海水曾倒灌,曾将附近的田野冲毁、也曾将我的家园吞噬。
五十年代家乡的海堤,简陋得可怜。1953年冬,第一担黄土落在燕尾港的潮间带,彼时全县的民工轮班作业,用扁担压弯月亮的夜晚,在零下十几度的海风中垒起了一条17公里长的生命线。
那时的堤坝,是民工们用小木车推着希望,一车一车的垒起。没有水泥,没有石块护体,因当时的技术和经济条件有限,海水轻易就能舔舐堤顶,让人望而生畏。每逢农历七月的大潮汐時,外地人怀着恐惧心里,根本无人光顾那个穷乡僻壤。而这时的大堤上,便是涌动着在泥浆中的人墙一一男人赤膊,女人绾裤,孩童传土。海堤两边防讯的军民是人山人海、人们浑身像泥塑木雕,男女老少被泥浆裹身,只剩一眨一眨的双眼,像一组组活动的陶俑,用肉身与海博弈。有时,上千人抱着麻袋、草包睡在堤顶,以防万一。而人们体温融化了夜露,却没有焐干被海浪打湿的衣裳,大家不顾烈日炎炎,拼尽全力加固海堤,退潮后,堤坝又被海浪冲得满目疮痍。 1982年初秋的那场台风夜海潮,记录着凌晨2时水位超警介线1、2米,上千人曾用体温烘烤着渗水的泥袋,也没挡住汹涌浪水入侵。正是记录了这场海潮漫堤的数字,让后来的工程设计标准提升到百年一遇。老人常说,那时候的海堤,就像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蜷缩在海边,连浪花都能把它吓得发抖。
故乡的燕尾港,是个蜷缩在海堤边不起眼的小港镇。人们常常望着破损的海堤叹息。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国企燕尾运销栈集聚了一点财力,从连岛山上运来的石块,对危险地段才作修修补补。
当一船船石头运到大堤附近,船工们将石头掀入大海,待退潮后,码头工人奉命义务出动,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吃力的踏着齐膝深的淤泥将石头一块一块的拖向堤边,那每一块石头,都浸透了搬运工人的汗水。即使这样,仅靠企业的哪点财力物力支援,也实属杯水车薪。
几十年间,海堤像一位沉默的老人,一次次被风浪袭击,又一次次的被扶起,直到二十世纪未,它终于等来了脱胎换骨的机会……。
二 钢铁长城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这片咸涩的土地时,重建海堤的风声刚起,镇上的人只是摇头——这样的空话他们已听了半辈子。可过不久,一辆辆卡车轰鸣着驶来,运来了水泥、钢筋,工人们扛着铁锹铁镐,各种大型机械轰鸣驻入。海堤被一寸寸加高、加固灌上了混凝土,再也不是从前那副寒酸模样。新堤坝采用梯阶复式设计,每块重达3吨的“王”字型混凝浇件像巨型的积木咬合,一直排列了十几公里,那些排列有致的消浪桩,像是大海的梳篾,潮水涌来时,浪的鬃毛被梳理成千万银絲,暴怒的波涛在矩阵前终究驯化成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师。那堤坡上的钢筋用量,就相当于给每米海堤穿上了一件25亳米厚的盔甲。
人们站在新落成的挡浪堤前,海风吹佛着眼角,有人俏俏的抹了抹脸,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这座巍峨的灰白色巨龙静静横卧在海天之间,浪花在它脚下碎成温柔的叹息。老工人用粗糙的手掌抚着光滑的混凝土堤坡面,指着抗风斗浪的这道弧线说,"再也不用半夜惊醒听潮声了"。他们一边回忆过去年年抗风斗浪的情景時一边深情的说,鞋底再也不会被突如其来的浪水打湿,此刻人们舒展的面孔像初春柳叶般的弧度。
海堤护坡全面完工建成的那天,恰逢大潮。海水怒吼着冲来,浪头撞上堤岸,炸开漫天的银屑,最后化着一滩温顺的泡沫,悻悻退去。人们站在堤上欢呼雀跃,有人甚至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在海风中炸开。新堤的混凝土散发着冰冷的铁腥味,与人们记忆里的腐烂海草、汗腥味交织在一起的旧堤形成了嗅觉的反差,我也明白,这是时间的味道一一前者是工业时代的冷调香水,后者是农耕文明温热的体嗅。
那次回故乡,我还有幸的看到了七圩港附近有一堆块石和几块土工布,它们被冷落在一个海边的一角,正是它们,在哪个年代所起的作用,也是它们见证了从血肉长城到科技屏障的隐喻交接。
三 生态屏障
二十年过去,海堤又变了模样。它不再只是一道防洪的屏障,堤顶铺上了乌黑的柏油,沿堤装上了明亮的路灯,大堤成了镶在海岸线上的银项链,消浪桩如钢琴琴键般的排列,浪花奏响了故乡日新月异的凯歌。堤顶的柏油路吸收着夕阳的余温,路灯亮时,整个大堤就像浮在海面上的一条色彩斑斓的光带。那些新建在海堤上的观景台,还有钢铁支架托着的木平台,就像给老堤带上一副時髦的眼镜。让它能看清集装箱轮驶过激起的浪花。
更令人惊喜的消浪桩之间还成了滕壶与牡砺的乐园,招潮蟹在其中安家。海堤内,方正整齐的盐田和养虾池波光粼粼。一排排厂房高大的轮廓,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各外壮观与威严。海堤外,风力发电机组则直面汹涌波涛,它旋转之美,仿佛在与云朵轻语。傍晚时分,常有人们在堤上悠闲的散步,赏看落日将海水染成的一片碎金。调尾闸附近还建起了整齐的码头,渔船不再随意停靠,而是像列队的士兵,安静地泊在港湾,港湾也成了热闹非凡的海产品交易市场,人们将各种海货直接装上卡车,运往全国各地。渔民们的腰包渐渐鼓了,有人盖起了小楼,屋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给渔村戴上了崭新的徽章。
而最近几年,海堤内侧的变化更是翻天覆地。原先荒芜的盐碱地,如今崛起了一座滨海新城。一幢幢住宅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海滨大堤路的不远处,成了繁华的商业街。在大小不一的宾馆里,畅谈交易的人们发出朗朗的笑声。最令人惊叹的是那座灌河大桥,像一道银色的虹,从大堤延伸向远方,把燕尾港和外面的世界紧紧连在一起。
最令我惊异的是,这条龙骨般的混凝土脊椎骨般的海堤上,竖立着一巨块石,上面刻着"燕尾港海堤工程纪念碑"几个红色大字。上面记载着港镇和海堤变迁史。我弯下腰,仔细看时,竟发现了当年参加奋战建设海堤的名字中有“燕尾港运销站”六个大字,镌立其中,那天,当我抚过凹凸的这六个刻字时,指腹触到的不仅是冰冷的花崗岩,更是几代人以骨血浇铸的密码,让我们这代曾为建设家乡、曾奋战在海堤上的人深感欣慰。
四 尾 声
现在的海堤,沉默而坚固,不再惧怕任何风浪。它像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静静见证着燕尾港的变迁——从解放初期那条弱不禁风的土垄,到后来摇摇欲坠的土堤堆,再到如今巍然屹立的一望无垠的大堤坝;从单纯的防潮工程,到游人如织的观光景点;从背靠荒滩的小渔村,到面朝大海的现代化新城。它身上的每一道加固的痕迹,都是时代刻下的印记。而海水依旧拍打着堤岸,哗啦——哗啦——的声音却不再那么狰狞,反而像一首低吟的歌谣。
如今的海堤,巳不再是那条曾经瑟瑟发抖瘦骨嶙峋的老狗,终巳成长为一条吞吐潮汐、横卧沧海鳞甲闪亮的巨龙,它的每块鳞甲,都反射着跨越半世纪的光斑,它沉默的见证了潮起潮落历史沧桑!
海堤知道,它还会继续变化,它会跟着時代的步伐永远向前,永不停歇。
回首旧日的海堤,喜看今日的这条钢铁巨龙,不由让我欣然挥毫留下心中的感叹!
潮痕蚀尽旧时伤,
铸铁为筋石作肠。
夜半犹闻风雨啸,
钢堤永固镇沧浪。
2025年6月4日上午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