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顾廷增看见老四顾存泗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一头挑着货篮,一头挑着儿子二憨,靠着走街串巷赚点微薄的收入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艰难地拉扯着三个没娘孩子的时候,又想起老大顾存敬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生活在山东汶上老家,便潸然泪下,后悔当初不知哪根神经错乱,一时听信了商人崔有虎的一时鼓噪,不顾妻子刘氏的提醒和劝阻,毅然决然的离开周家,带着一家十余口人来东北闯荡。想当初哪知道关东会是这般恶劣,让初来乍到的顾家极度不适应,使一家人深陷困境。顾廷增现在是进退两难,离开东北,一家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跨越千山万水,好不容来到东北,本想着在东北混出一片天地,可是现在混的这副模样,又怎么回去见家乡父老;不离开,眼前的困境着实让一家人错手不及,挨饿受冻,还整日里无事可做,坐吃山空不说,还让儿媳葬身狼腹。
“唉!”顾廷增望着房笆,枯枝编成的墙垣在风中吱呀作响,几片碎雪从缝隙间漏进来,落在他结着厚厚老茧的手背上。刘氏正在灶台边熬着稀粥,野菜根在锅里打着转转,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脸上的皱纹。隔壁传来老儿子小五压抑的咳嗽声,像把钝刀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凛冽寒风卷着雪粒,将顾家土坯房的窗纸拍得噼啪作响。顾廷增盯着灶台上升腾的薄烟,锅里野菜稀粥泛着深绿色。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夹杂着货物摩擦的声响。
“顾兄!”崔有虎顶着一头雪花儿,实在对不住,当年骗你来东北,是想你能在这里创出一条路,哪成想,现在倒把你推往火坑里。”他声音发涩,羞愧地低下头,如今害得你们一家人忍饥挨饿又受冻,我……”
顾廷增连忙上前扶住老友,粗糙的手掌拍在崔有虎肩头:“说这些干啥!要不是你隔三差五接济,早撑不到现在。”他目光扫过崔有虎冻裂的脸颊,忽然想起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商人,那时对方也是这样拍着胸脯,描绘东北的大地插根筷子都能结出粮食的豪言。
崔有虎将半袋棒子面放下,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我在奉天接了趟押镖的活儿,路途虽说凶险些,但报酬还是丰厚得。”他顿了顿,直视顾廷增的眼睛,“我想请你帮忙,有你在,我心里踏实。”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顾廷增想到妻子日益佝偻的背影,想到老儿子久治不愈的咳嗽,又想到陆儿自打四媳妇出事后把三个没妈的孩子接到自己家里,他一个人抚养着六个孩子的艰辛。镖枪的寒意似乎透过记忆传来,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里还别着那把陪他闯过无数险境的软剑和短刀。
“好!”顾廷增重重应下,眼中燃起久违的火光,“咱们兄弟并肩,还怕闯不出条活路?”他转身取过墙角的镖枪,枪杆在掌心磕出清脆声响,震落的铁锈混着雪花,在灶火映照下宛如跳动的金屑。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屋内却暖意渐生。两个男人围坐在简陋的桌前,就着温热的稀粥谋划路线,说到惊险处相视大笑,仿佛回到初来东北时的热血岁月。在这片冰冷的黑土地上,命运的风雪虽未停歇,却让他们的情谊愈发坚韧,如同深埋冻土之下的种子,默默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前些天,崔有虎让送去东北军的那批货虽然惊险运到,但路上几次遭遇“胡子”拦截,一听说是给东北军张作霖送的货才没被劫走。三天前,同村的老周头给亲戚家送玉米面时,玉米面不但被土匪劫掠了去,人还被绑在村口的老榆树上被活活冻死。顾廷增摸了摸枕头下的短刀,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年轻时在周家的威风日子,可如今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他爹,要不……”刘氏欲言又止,将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粥端过来。顾廷增没接,目光穿过烟雾缭绕的灶间,落在墙角那杆锈迹斑斑的镖枪上。枪缨早没了颜色,枪杆上 “顾记” 的字样也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
突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廷增抄起短刀,闪身躲到门后。“顾大哥!”是崔有虎的声音,带着竭力压抑的慌张,“东西我拿过来了,他们……”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犬吠,紧接着是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声。
顾廷增猛地拉开房门,寒气扑面而来。崔有虎脸色煞白,怀里死死抱着那个油纸包。两人对视一眼,多年的默契让他们同时做出决定,不能让这件明代的将军罐落到“胡子”手里。顾廷增转身抓起镖枪,枪杆在掌心重重磕了两下,铁锈簌簌而落。“走!去南山窑厂!”他对崔有虎吼道,又回头看了眼呆立在灶台边的刘氏,“看好孩子们!”
寒风如刀,割裂了夜色。顾廷增握着镖枪在前开路,崔有虎紧随其后。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奔逃,身后的犬吠声越来越近。顾廷增知道,这或许是家里最后,也是最值钱的一件物品了,拼了大半辈子积攒下的家业所剩不多,而这件宝贝就是一家人将来的希望。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就绝不能让这件宝贝落在“胡子”的手里!
一天深夜,熟睡中的顾廷增被砸门声惊醒。几个土匪举着大刀长矛闯进来,不容分说,就开始粗暴地翻箱倒柜。等他们走后,顾廷增才发现藏在墙缝里的最后一点积蓄也不翼而飞。刘氏跪在满地狼藉中,突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哭起来:“这日子,还不如死了干净……”
顾廷增握着带有染血渍的短刀,看着倒在雪地上嗷嗷惨叫的两个土匪,耳畔又回响起土匪们远去时那嚣张的笑声。寒风卷着雪花扑在脸上,比刀刃还疼。顾廷增望着掌心凝固的血痂,突然想起四儿媳遇害那晚,月光也是这般冷,狼群的嚎叫也是这般渗人骨髓。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将冻僵的手插进破旧的棉袄袖口里,唉,这已经是半年里第三次遇袭了。回到屋里,妻子刘氏正在收拾被土匪们翻得杨儿翻天东西,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她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大半。“当家的,咱回吧。”她声音沙哑,几乎近似哀求地看着丈夫的脸,“老儿子小五的咳嗽总不见好,小五和“狗儿”们也该去私塾了……”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存泗浑身是雪的撞开门:“爹,张作霖的东北军占了奉天城,官道全封了!”
当夜,顾廷增蹲在土灶前烧火,火苗噼啪作响,土灶里的火苗正在舔舐最后半根枯枝。顾廷增盯着墙上忽明忽暗的阴影,他想起崔有虎当初描绘的“东北黑土地插根扁担都能开花,”“跑一趟镖顶关内三年赚头”的盛景在火光中渐渐扭曲变形。可现实里,狼灾、匪患、兵祸,哪一样都能要人命。官道封了,生路断了,押镖的活儿怕是也做不下去了,十多口人靠什么活下去?
即便这样,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让他们就此走下去。随着军阀混战,匪患猖獗,东北局势的动荡,商路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定。顾廷增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东北军的巡逻车碾过结冰的河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想起闯关东时带的那口铁锅,如今锅底早被补丁补得凹凸不平。或许真该听妻子的话,可回头看看蜷缩在角落的小五和老姑娘两个孩子,他又攥紧了拳头,这世道,哪有活路!
北风裹挟着小清雪,在窗棂上撞出噗啦噗啦的细碎声。官道被封,商路断绝,连土匪都开始盯上穷得叮当响的顾家。刘氏跪在土炕上缝补着小五的开了线的棉裤,银针在她冻得发紫的指间穿梭,忽然“啪嗒”一声,一滴浑浊的泪砸在小五的棉裤上。
“收拾东西,还是回天津吧。”顾廷增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透着满腔的苦涩和无奈。屋内瞬间寂静得可怕,只有墙角漏风处,积雪簌簌掉落的声音。顾存泗抱着儿子二憨的手猛地收紧,孩子通红的脸蛋在父亲怀里蹭了蹭,发出微弱的呓语。
妻子刘氏惊愕地抬起头,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眼角新添的皱纹里还沾着昨夜未干的泪痕。她张了张嘴,喏喏地问了一句:“孩子他爹,咱们啥时候动身?”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这个脆弱的决定。
顾廷增凝视着妻子刘氏,东北的山川河流曾是他们憧憬的希望,如今却成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他想起在天津的家时,那里有他们阔别多年的老宅,有青砖灰瓦的街巷,还有记忆里周家那温暖的烟火气。“现在离春节没些时日,过了春节咱就动身。”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让孩子们在这里再过个安稳年,吃顿热乎饺子再走。”
话音落下,屋内再度陷入沉默。刘氏起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苗噼啪作响,照亮了墙角挂着的几件破旧棉袄。那些补丁摞补丁的衣物,见证了一家人在这片土地上的挣扎与艰辛。顾存泗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儿子,嘴里哼起了老家的童谣,苍凉的曲调混着呼啸的北风,在狭小的土屋里回荡。
窗外,一场新的风雪正在酝酿。顾廷增走到门口,望着漆黑的夜空,漫天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却不再觉得寒冷。这个决定,或许是无奈的妥协,却也是新的开始。
春节临近,腊月二十三,顾家土坯房的窗户结满冰花,把阳光滤成惨淡的灰色。刘氏蹲在灶台前,往铁锅里添了最后一把干菜叶子,浑浊的蒸汽裹着零星油花,在房梁下凝成水珠,啪嗒啪嗒砸在老儿子小五的药碗里。孩子们各个裹着打满补丁的棉被缩在炕角,咳嗽声撕裂了寂静,震得窗棂上褪色的窗花簌簌颤动。
顾廷增蹲在门槛上磨着菜刀,刀锋刮过青石发出刺耳的声响。年货只有崔有虎送来的两斤糙米和一块狍子肉,掺着冻得发黑的萝卜,在坛子里腌成了酸咸菜。老二顾存会和妻子张氏两个也提着家里仅存的一点面粉拿出来;兰兰和大憨跟在怀里抱着“二憨”的父亲老四顾存泗身后,推门跑进来,孩子们的棉袄袖子破得露出棉絮,各个小脸冻得发紫,兰兰手里却攥着一片捡来的糖纸片,兴奋地晃给爷爷看:“爷爷,过年啦!”
除夕夜,北风卷着雪花儿拍打着窗纸。顾家十多口人挤在窄小的土炕上,刘氏用老二家拿来的面粉和崔有虎送来的狍子肉给全家人包了顿萝卜狍子肉馅饺子。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结冰的窗棂,瓷盘里的饺子歪歪扭扭,肚皮下还沾着没洗净的面粉疙瘩,却在昏黄油灯下发出诱人的肉香气。
饺子端上桌,大人们看着饺子谁都没有动筷子。顾廷增粗糙的手掌在棉袄上蹭了又蹭,突然粗声粗气地说道“吃!”他拿着筷子的右手在半空中指点着装满饺子的瓷盘继续说道:“今儿个过年,都吃饱了!”说着抬起头,目光扫过妻子凹陷的眼窝、老四冻裂的嘴唇,老五蜡黄的脸色,还有孩子们补丁摞补丁的棉裤。可他的筷子始终悬在半空,看着水饺散发出蒸气在瓷盘上凝成水珠,却始终没有夹起一个饺子。刘氏垂着眼帘,将最饱满的几个饺子拨进孩子们的碗里,自己却夹起盘边最瘦小的一个送入口中。
狗儿、灶窝和老四家的兰兰、大憨、二憨三个孩子看见从打来到东北头一次吃上白面饺子,乐得手舞足蹈。大憨举着豁口的碗,肉汁顺着手腕往下淌:“比爹爹熬的野菜粥香多了!”灶窝咬得太急,烫红了小嘴,却还含糊不清地说 “还要”,逗得狗儿拍着炕席直笑。孩子们的笑声撞在结满霜花的房梁上,又碎成晶莹的回声。
突然,外头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在空旷的小山村上空炸响。顾廷增望向窗外,漆黑的天幕下,几户人家的灯火在风雪中忽明忽暗。他转头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喉咙发紧,这或许就是东北留给孩子们最后的记忆吧。
刘氏偷偷抹了把眼角,又往顾廷增碗里添了个饺子:“掌柜的,你吃,……”话没说完,小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小脸涨红,手里的饺子掉在炕上。顾存山慌忙把老二灶窝搂进怀里,掌心触到后背发烫的体温,心猛地往下一沉。瓷盘里的饺子渐渐没了热气,在寂静中结出薄霜,而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却像刀刃般,深深扎进每个父母的心里。
顾廷增望着黑黢黢的墙壁,那里还贴着一年前从老家带来的春联,如今只剩几片残红在寒风中飘摇。他摸出怀中的老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在天津时一家人的合影照片,画面背影里的青砖灰瓦院落落满白雪,竟比眼前的土坯房还要温暖。
半夜十时,该接财神了。远处又传来了零星的鞭炮声,在旷野里显得格外寂寥。顾廷增躺在火炕上,听着妻子在辗转反侧的响动。突然,南山方向传来一阵枪响,惊飞了栖息在屋檐下的家雀。他望着漆黑的夜色,默默在想,等熬过这个年,就算爬,也要带着家人爬回天津。
顾廷增一家觉得这年过得特别漫长,总算熬过了正月十五。天还未亮,浓稠的黑暗像浸透墨汁的棉絮,全家人背着仅有的家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脚下的积雪被踩得 “咯吱咯吱”作响,仿佛在为这场离别奏响悲歌。
顾廷增最后望了眼租住的土坯房,斑驳的土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苍凉。房梁上那根当年来关东时带来的红绸,如今早已褪色发白,布料边缘被岁月啃噬得破破烂烂像一颗麦穗一样,在寒风中无力地飘着,如同顾家人摇摇欲坠的希望。
左邻右舍的邻居们披着破旧的棉袄,踩着积雪,陆陆续续地走过来为顾家人送行。西屋王婶红着眼眶,将一个用粗布包裹的粘豆包塞进顾廷增媳妇刘氏的手里,声音哽咽:“大妹子,拿着路上吃,别饿着孩子。”前院老张头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颗干瘪的山核桃和榛子,“这是给娃留的,路上要是馋了,就吃一颗。”
就在这时,崔有虎踩着积雪匆匆赶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凝成霜花。他将半袋玉米面和几块银元塞给顾廷增,眼神坚定又透着担忧:“路上当心,这年头,人活着比啥都金贵。要是实在回不了关内,就回来,大伙还能帮衬帮衬。”
顾廷增接过东西,眼眶泛红,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有虎兄弟,这份情,我记下了。”媳妇在一旁抹着眼泪,孩子们紧紧抓着父母的衣角,小脸冻得通红,眼中满是惶恐与不安。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在空中打着旋儿。离别的话语在风中飘散,顾家人一步三回头,向着村口走去,而送行的邻居们依旧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艰难。冰封的辽河宛如一条银白的巨蟒横卧眼前,马车车轮碾过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每一次打滑都让人心惊肉跳。顾廷增和儿子们跳下马车,双手死死抵住车辕,脚上的棉鞋在光滑的冰面上根本使不上劲,凛冽的寒风如刀子般刮过脸颊,没一会儿,脚底板就像被千万根冰针刺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好不容易熬过辽河,他们又来到土匪盘踞的山头。陡峭的山壁仿佛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山路仅容一辆马车通过。一家人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贴着山壁小心翼翼地挪动。顾廷增紧紧握住腰间那把软剑和短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山上的动静,汗水却不受控制地从额头渗出,在冰冷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突然,一声乌鸦的啼叫划了破寂静的山野,惊得众人头皮发麻,怀里的孩子差点哭出声来,刘氏急忙捂住孩子的嘴,直到走过山头,才发现掌心已经被掐出了深深的血痕。
行至半途,顾廷增的老儿子小五的咳嗽愈发剧烈,小脸烧得通红,嘴里不停说着胡话。刘氏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解开衣襟用体温焐着,可孩子滚烫的身体仿佛要把她的体温都吸走。顾廷增红着眼眶,毫不犹豫地把身上唯一的棉袄裹在儿子身上,单薄的夹袄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他冻得嘴唇发紫,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仍强撑着安慰媳妇:“快到驿站了,再坚持坚持。”夜幕降临,风雪更急,一家人在荒野中艰难前行,四周漆黑一片,唯有风雪呼啸,仿佛在嘲笑他们归途的渺茫。
终于,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傍晚,他们远远望见了天津城的轮廓。城墙上的积雪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东北的冰封大地。顾廷增的脚步突然顿住,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城门,泪水夺眶而出,这一走,便是二年多,当年怀揣着梦想离开,如今却狼狈不堪地归来。
进城的那一刻,寒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顾廷增却觉得这风里竟带着几分暖意。他握紧家人的手,暗暗发誓:就算从头再来,也要在这片土地上,为一家人挣出个活路。但是,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
顾家离开天津时还是清光绪年间,可是这次重回天津时清朝已经灭亡了,各地纷纷闹起辛亥革命,时局越来越乱。城门上褪色的龙旗不知何时换成了五色旗,寒风卷着碎布条拍打着城砖,发出簌簌声响。顾廷增攥着妻子的手,望着天津城内飘扬的革命党标语,恍惚间觉得这方土地既熟悉又陌生。两年前他满怀壮志奔赴东北,如今从东北归来,不仅家财基本散尽,丢了老四媳妇不说,还让老儿子小五染上了肺痨。
他们走进曾经繁华的街巷,如今却满目疮痍。商铺大多紧闭着门,街上不时跑过扛着枪的士兵,惊得路人纷纷避让。一日,顾廷增路过周家门前,只见那气派的宅院早已人去楼空,门口的石狮子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土,墙角长满了荒草。他驻足观看了一会,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嗨……”。便想起在周家时的过往,本想着这次回来去拜见周老爷,可是……。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份,很多店铺都关门歇业。老二顾存会和老三顾存山一时也找不到固定收入的事做,便蹲在集市上干些灵活,初一干一天,十五干一日,靠着这微薄的收入艰难度日;尤其老三顾存山家除了自家的三个孩子,陆儿看到老四家三个没娘的孩子甚是可怜,便将三个孩子接过来和他们一起生活,更是过得艰难。唯有老四顾存泗还是重操旧业,挑着担子在天津城里做着走街串巷的货郎生意。这也是多亏他三嫂把那三个没娘的孩子接了过去,不然也很难迈出家门一步,就更别说做些小生意了。
可是好景不长,顾存泗眼看着这整日里混乱不堪的天津城里,兵荒马乱,各国租界地里这不让走,哪儿不让进的,靠着走街串巷的货郎生意越来越做不下去,他便想起要是回到老家山东汶上的农村会比这天津城要安稳些吧。于是把三个儿女托付给三嫂陆儿后,自己便独自回到了老家汶上去了。
顾廷增在码头上寻得一份扛大包临时活儿,隆冬的寒风钻进衣缝,刮得人骨头生疼。已经年近半百的顾廷增蹲在码头扛麻包,冻僵的手指攥不住粗粝的麻绳,还多亏是从小练武出身,这百十斤重的货物虽然还能背得起放得下,但也不如当年刚来天津时那般身体,偶有失手的时候,不是砸破脚,就是刮破手。妻子刘氏领着儿媳妇们在街角摆的馄饨摊总被衙役驱赶,有次为护住锅碗瓢盆,被推倒在雪堆里,高烧半月说胡话:“孩子他爹,别打…… 廷增,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