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留下一块山坡地
文/朱江飞
蝉声锯裂2010年盛夏的午后,九十岁的父亲倒在地里,指缝间漏下的黄土像沙漏里流逝的时光簌簌坠入他耕耘半生的土地。十五年光阴流转,每当盛夏时节,那块凝结着父亲心血的山坡地,总在记忆深处泛着湿润的光。
这块山坡地位于邻村一个叫下溪湾的地方。山不算高,原本寸木不生,是父亲长年累月开垦、改良,将其变成梯级地。他挑来农家肥,栽下茶树,种下杉树,移栽竹子。经过几个年轮的沉淀,曾经只能长些寸草的山坡,已悄然变成家里的山果园。
这里是父母最留恋的地方,也是他们老年生活的乐园。不知何时,第一批橘子树结下丰硕果实,橘子的甜蜜渗进我们的记忆;第一株毛竹顶破板结的土地,像破土的绿箭劈开了山湾的沉寂;第一排杉树林手挽着手筑起绿色长城,将果园织成一片绿绸缎。每一棵果树、每一垄茶树、每一片竹林,都在诉说着生命逆袭的传奇。
父亲是个有文化的农民,高中毕业,一生与土地打交道,命运多舛。在劳动时,他喜欢诗人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常对着山湾默默吟诵。出门干活,他总会随手带上几张过期报纸,有时还会带几本泛黄的古籍。累了,就坐在地坎边翻看;劳作间隙,他会拂去膝盖的泥土,席地而坐,翻看泛黄的《古文观止》,墨香混着泥土芬芳,在山风里酿成岁月的酒。
这块山坡地是他的命根子,也是家里衣食的源泉。四季更迭,在这片山坡上泼洒出斑斓画卷。春日采茶,地垄上的茶树吐出新绿,嫩嫩的叶尖在指尖轻落,坠入竹篮。竹篮渐满的不仅是翠色新叶,还有蜜蜂嗡嗡的欢唱。
春夏交替,地垄边的黄花菜疯长,细长的花茎从叶丛间探出。盛夏正午,父亲头戴破草帽穿梭在黄花菜丛中,指尖轻旋,金黄的花苞便落入粗布口袋。
到了深秋,橘子压弯枝桠,像千万盏小灯笼点亮山野;番薯藤蔓下,藏着等待破土的金色宝藏。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块不起眼的山坡地,在父亲精心打造与合理套种下,每一种庄稼都像他的孩子般“听话”,以最美的姿态回报着勤劳的父亲。
父亲走后,山坡地陷入漫长的沉睡。杂草以燎原之势吞噬田垄,枯萎的果树枝桠如绝望的手臂伸向天空,塌方的地坎似大地开裂的伤口。直到今年清明,我们兄弟几人手持父亲遗留的柴刀劈开荆棘,才在废墟中重逢那三棵幸存的杨梅树。碗口粗的枝干上,仍倔强地萌发着零星新芽,如同父亲未曾熄灭的生命火种。
这几十棵杨梅树,是父亲在年近九十时亲手种下。“我带不走这片土地,但我要留下一片水果地。”父亲临终前的话语犹在耳畔。抚摸着枯萎的树干和皴裂的树皮,我仿佛触到他布满老茧的手掌。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们心疼不已,也更坚定了好好珍惜的决心。今年春季,我牵头补栽下几十株杨梅苗。再待四五年,等我退休了,我们兄弟几人打算回到老家,重新拿起父亲用过的锄头、柴刀、扁担,像父亲当年一样,让这片山坡地重焕生机。
那时,山风还会送来父亲吟诵艾青诗句的余韵。
作者简介:
朱江飞,台州市作协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