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的牧歌
文/郝大鹏
昨天我刚随德力格尔一家到草原深处搭好蒙古包回到定居点,准备今天凌晨转场。半夜里,天下起了雨。
我们站在院子里,借着屋里透出的灯光,看那雨线像无数细密的银针,斜斜地扎向大地。风裹着雨像一片片刀子,打在屋瓦上哗哗作响。德力格尔走出院子,望着远方牧场的天空,眼神中满是凝重。他知道,这场雨即便给长途转场带来很大困难,但这个时节的雨却是一场久违的甘露。
德力格尔的妻子巴达玛莲花开始收拾家中的物件,将平日使用的碗筷、被褥仔细打包。“这场风雨来得急,路上可得多留些心。”老阿爸斯琴在一旁叮嘱着。德力格尔点点头,转身将一顶骑士毡帽戴在头上,然后钻进皮卡车驾驶室。
莲花则飞身上马,同行的斯琴扎日嘎啦、朝鲁门骑上摩托车,赶着大帮牛羊马匹,缓缓上路。
天虽蒙蒙亮,但风雨中的草原弥漫着一层薄雾,能见度变得很低。德力格尔开着车走在最前面,为家人和畜群引路。他的车开得很慢,借着微弱的灯光,车轮碾过熟悉的草原小径——毕竟这片草原的每一寸土地都刻在他的心里。
年幼的儿子呼斯楞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马上的母亲莲花,眼神中既有对未知旅程的好奇,又有一丝对风雨的畏惧。莲花从马背上扭过身子,向儿子挥了一下手,那动作既飒爽又决绝,像是一种安慰,又像是出征的号令。
风雨中的草原变得格外寂静,只有风雨的呼啸声和牛羊的低鸣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曲牧歌长调。
站在雨中的呼斯楞,视线里母亲的背影已经消失。他转过身问爷爷:“转场从哪年开始的?”老斯琴说:“我也这样问过我的爷爷,我爷爷也这样问过他的爷爷。”话音落下,草原的风卷着细雨漫过祖孙俩的衣襟,而这一问一答的对话,恰似一条无形的线,串起了阿鲁科尔沁草原千年游牧的时光长河。
“这片位于内蒙古赤峰市的草原,承载着中国最古老、最完整的游牧文明之一。自千年前起,蒙古族牧民便遵循着‘逐水草而居’的古老法则,春寻嫩草,夏避酷暑,秋觅丰美,冬躲严寒,让畜群与草原在四季流转中达成微妙的平衡。他们不用化肥农药,不破坏生态,仅凭对自然的敬畏与智慧,让羊群啃食过的草地在风雨后重新焕发生机,让马匹踏过的土地在岁月中自我修复,将‘天人合一’的理念镌刻进每一次迁徙的足迹里。”这是央视新闻的报道。
2014年,阿鲁科尔沁草原游牧系统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2022年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列为全球重要文化遗产名录,这不仅是对牧民们世代守护的传统游牧技艺的认可,更是对他们与自然和谐共生智慧的礼赞。
当呼斯楞懵懂地追问转场起源时,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正站在千年文明的延续点上,而母亲莲花在风雨中挥出的那道弧线,正是千万年来牧民向草原、向生命致以的永恒敬意。
雨幕像被扯碎的银链,在草原上织起密不透风的网。各家的牛群羊群像是被分割在草原上奔涌的洪流,牧人们骑着摩托车、跨着马在浪头之上奔走,摩托车的轰鸣与马蹄的鼓点撞碎在雨帘里。
莲花忽然勒住马缰,她鬓角的水珠混着焦虑滚落——那头两岁的牦牛不知何时隐进了雨幕。她急忙调转马头,向来的方向寻去。
圈群的少了一个人,就像出了一道缺口,牛羊瞬间从缺口涌出。斯琴扎日嘎拉大声喊着:“快堵住,不能掺群!”他的呼喊声被惊雷劈成两半。
我猛地踩下油门,越野车在泥浆中嘶吼,车轮疯狂刨出两道翻滚的浊浪,粘稠的泥点啪嗒啪嗒砸在挡风玻璃上。德力格尔早已走下车,利落地翻身上马,缰绳一扯,枣红马便踏着水花飞驰而去。我不会骑马,就攥紧朝鲁门交给我的摩托车把手,加入他们的行列。朝鲁门已如离弦之箭般策马冲出,向那离群的牛奔去。
暴风雨像是一个人的喘息,一阵接一阵,将天地搅成漩涡。牛羊在风雨中乱窜着,所有人家都在做一件事——不能掺群。稍有不慎,各家的畜群就会混作一团。羊群还好,身上五颜六色的标记如同独特的身份密码,可那些刚出生的西门塔尔牛犊,毛茸茸的小黄脑袋挤在一起,湿漉漉的模样几乎如出一辙。祖辈传下的规矩在风雨中愈发沉重——转场时的牛群从不用烙印,全靠牧人用血肉之躯筑起防线。
我紧握车把,车身在打滑与挣扎间剧烈震颤。虽然我已经二十多年没碰过摩托车,但没有丝毫畏惧,在泥泞中堵着牛群出现的缺口。每一次急转弯,我几乎都能听见轮胎与泥浆的撕扯声。
突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连人带车栽进沟壑,泥浆瞬间漫过车身。我心猛地一紧,正要调转车头,却见那人踉跄地爬起,甩了甩头盔上的泥水,马达轰鸣着驶向远方。风卷着他的身影消散在雨幕里,却重重撞在我的心里——那是牧人刻进骨血的倔强,是宁可摔得遍体鳞伤,也要守住畜群的信念。
这时莲花已赶着那头走失的牛犊追上了队伍,开始来回穿梭,她的马鞭在雨雾中不停地摇动。有了莲花的重新加入,我们的畜群迅速稳定下来。
忽然我看见莲花的哥哥扎日嘎拉停在一片水洼前——他家的一头母牛在途中分娩,那母牛正将新生的牛犊舔得颤巍巍站起,血红色的胎衣还挂在牛犊腿上。当扎日嘎拉把牛犊抱上卡车的刹那,母牛的嘶吼掀翻了雨幕,它追着车轮狂奔的身影,让我忽然读懂“护犊子”三个字在草原上的重量——那是血脉里奔涌的母爱力量。
当暮色从云层缝隙渗出时,时间已经过去十六个小时。此刻,牛群在山腰排出环形的阵列。雨停了,草叶上的水珠亮得有些扎眼。
扎日嘎拉把牛犊放回母牛身边,小家伙踉跄着拱进乳房下,贪婪地吸着奶,母牛变得沉静、安详。
山坡上、草地里,牧人们正进行短暂的休整,他们啃着硬邦邦的奶豆腐、嚼着干巴巴的炒米充饥。我们早晨从家里出发时带的食品,在德力格尔车陷进沟里的时候遗失了。我的车上带着几根黄瓜,便拿下来分给大家。看着大家啃着黄瓜,每个人脸上露出的淡定和从容让我忽然明白,这场在暴雨中蹒跚的迁徙,早已不是简单的转场——当牧民们在风雨中呼喊,当母牛用舌头舔去牛犊身上的血与雨,当牧人把摩托车停在山坡上,用发僵的手传递半根黄瓜时,草原正在用风雨书写一部活的史诗:转场早已不是一种传统的生产方式,而是刻在骨血里的生存智慧,是人与牛羊在草原上签下的契约,更是每道车辙、每声吆喝里透出的坚韧。
我蹲下身,拨开嫩绿的羊草,指尖触到土壤里冒出的针尖般的车前草新芽。德力格尔吃着黄瓜走了过来,看见我正盯着那株草芽,对我说:“这几年,草场开始恢复了。”他还跟我讲起了草畜平衡,“牛羊都要换算成羊单位,五头羊恰好是一头牛的‘羊单位’。”这个简单的换算公式,藏着草原的生存智慧。牧民们的生态保护意识正不断加强,他们已开始记录草场的生长周期,哪些地方该休牧,哪些地方该轮牧,密密麻麻地记在本子上——那是对草原的一份敬畏。
这时莲花也骑马走了过来,对我说:“咱家的牛羊,没超过草场的承载力!”
我望着天边的一抹晚霞,突然想起年轻时,一个牧民朋友对我说过的话:“草原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才会回馈你。”那时的我似懂非懂,如今终于明白了其中深意。草场上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是草原的心跳,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守护这份珍贵的脉动,让这片绿色的海洋永远在大地上流淌。
我们队伍中的每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朝着新牧场行进。车轮碾过泥泞,马蹄踏碎积水,每一步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沉重与希望。
终于到了。
牛羊们忽然卸下了迁徙的疲惫,像被谁按下了静音键——公牛甩着尾尖的泥珠啃食带露的针茅,母羊们则把新生的羔子护在腹下,草叶摩擦的沙沙声里,竟看不出它们在暴风雨中奔忙的痕迹。牧人们跌撞着跳下车,头发上的水珠还在往靴筒里淌,却已攥着套马杆数点牛羊,沙哑的呼喊里裹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少了三头!不,那边山坳里有影子……”
就在这时,东面的云层忽然裂开道金缝。先是一道淡紫色的弧光探出头,像神谕的笔尖在天幕上轻描,紧接着另一道更绚烂的虹彩从它腰间升起,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带层层叠叠,竟在雨洗过的晴空上织成两道交叠的穹门。莲花的马鞭“当啷”落地,她望着双虹的眼睛里映着水光:“多少年了……阿爸说过,双虹是老天盖在草原上的金印。”
她说完,骑在马背上摘下头巾擦拭了一下眼睛。骑在摩托车上的朝鲁门指着两道彩虹垂落的地方,告诉我那正是扎日嘎拉家牛犊降生的那片坡地。此刻,初生的牛犊正顶着湿漉漉的绒毛去拱彩虹的倒影,母牛低沉的哞叫里竟带着某种仪式般的庄重。我忽然有了一点诗一样的灵感,指着彩虹说:“你看那两道桥,一道连着我们来时的风雨,一道通向秋天的膘肥。”
风从彩虹的缝隙里吹过来,带着草甸被雨水浸泡后的青草气息。蒙古包由近及远地撒向彩虹出现的天边,毡房里升起的炊烟接向云端,也把吃草的牛羊隐在画中——这一切都成了刻进草原血脉里的史诗。而此刻草叶上的露珠正折射着虹彩,像无数枚小小的棱镜,把吉祥的预兆悄悄缀满了牧人未来的路。
作者简介:
郝大鹏,蒙古族,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摄影家协会会员,赤峰市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在省级以上报刊杂志多有作品发表。散文《羊道》获2023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三等奖。2024第一部散文集《拾光长调》获2024年中国散文年会优秀散文集奖。散文《挂钱儿,岁月深处的年韵乡愁》获2025年学习强国“寻味中国年”优秀征文奖。《散文选刊·下旬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