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湾里人物速写
廖静仁
划人字的师伯
与师伯共事其实不到一个冬天。那时我还是十多岁的少年,拜在农村一篾匠的门下当学徒。我们做的是包工活,自己带粮带干菜,在高山产竹的乡村里为湖区编织筑堤坝用的土箕。
师伯同我们师徒共一个工场,三人联手,单独核算,多劳多得。
篾匠赚的是辛苦钱,尤其是冬天,开竹子,剖丝篾,过拣刀,一双手如同捉冰块般难受。师父有句口头禅:“你要他的钱,他要你的命。”算是淋漓尽致地道出了手艺人的艰难呢。师伯是个憨厚人,一生难得有自己的主张,却是天成一副菩萨心肠,见我冻得缩手缩脚的样子,忙凑过来悄声告诉我:“你去火塘烤一烤吧,只讲是进茅厕是了。”说着,瞟了眼我师父,呵一呵冻得同样通红的两只手,便复又继续自己的活路去了。
师伯是很会唱山歌的。虽然年过五旬了,嗓子却极宏亮,时不时他就会亮嗓喊出一段歌子来:
太阳呃落土又偏哩咯西哟
黄瓜哩蓬上落竹哩咯鸡……
一边很认真地唱着山歌,一边很专注地编织着手中的土箕,很是陶醉的样子。师伯确实是值得陶醉的,三十六岁那年娶了个二十一岁的黄花妹子,又能干,又漂亮,并给他生下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师伯一曲终了,只见他一副老叟脸色,却也微微地有着红润了。他还鼓动我也学着唱呢,说是亮嗓喊一喊,全身都会发热的。
我当真学着唱时,唱着唱着,果然就不觉得冷了。
但更使我佩服的还是他写得一手好字的本领。每日吃过饭后,我们总会在火塘旁烤一会火。师父就正好趁这个机会,猛抽他的竹筒旱烟;没有抽烟习惯的师伯,却是手中握着一根烧了半截的柴棍在火塘的灰烬里划字。他写的是繁体,并且翻来覆去地就写一个“愛”和一个“親”字。我也毕竟是读过初小的,还学过描红,也认得繁体的“愛”字及“親”字。“师伯,师伯,现在是不兴写繁体了的。”我这么提醒师伯时,师伯却笑了笑,说:“愛怎么能无心呢?親怎么能不见呢?”我想了想,也觉得很有道理的,就连连点着头,跟着师伯笑……
没过多少日子,我们所带的粮食就快吃完了。师伯自愿独个儿回家去取粮食,我知道他的用意:家有娇妻及儿女,外出得久了,心里头想念呢。但是,师伯高兴而去,却是扫兴而归的。师伯完全像变了个人,山歌不唱了,繁体的“愛”字和“親”字也不再写了,写来写去只写个简简单单的“人”字。
“师伯,你为什么反反复复地写个‘人’字?多没意思哦!”我本意是很想看他写繁体字,没想到师伯却重重地叹息一声,“是呵,为人实在多没意思,多没意思……”喃喃地重复许多遍,一脸的丧气。
我师父也一定觉出了什么,私下里,问过师伯多次,可师伯依旧只是叹息,守口如瓶,似乎有着某种不便启齿的隐情。
在我的印象中,那个冬天特别地长,也特别地冷。没有了歌声和笑声的日子是多么地难熬哦!总算临近年三十了,师伯师父和我,终于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了。乡人有乡人的讲究,无论怎样地贫穷,怎样地艰辛和不开心,团年的那个日子,也总是会千方百计的做一桌上好的饭菜,客客气气地相互道一些吉祥如意的祝福,认认真真地彼此敬几杯酒的。热热闹闹,和和睦睦,这才像个团年的光景呐!
然而,我们正喜气洋洋地吃着团年饭的时候,师伯家中却传出了嘶哑的嚎啕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全家人都放了碗筷,慌慌地来到师伯家中,才知是孤零零的师伯正趴在堂屋的门坎上哭天喊地唤亲人。不一会儿,相邻的老老少少也全都赶来了,从村人七嘴八舌的言谈中,我知道师伯之所以大恸的原因了:比师伯年轻一截的师伯母,其实早就背着自己的男人与外地常来收废旧物品的一个拾荒汉子来往,并且在前不久,居然带了两个儿女干脆住进那个野汉子的家中了。憨厚的师伯,在这个团年的日子里,一清早就起床,做了满桌的饭菜,巴望着自己的骨肉亲人能陪着他过一个团圆年的,可是……
“真是没得良心的骚货。哼!我们硬要去把她捆回来,丢进白水塘中喂鱼算了!”村里一个喜欢打抱不平的壮汉,愤愤征求意见说。
“是哩,是哩,我们去吧!”立马就得到一群轻年男女的附和。
想不到师伯却即刻止了嚎啕,赶忙拱手下跪,慌慌张张地阻挠着愤怒的村人们:“算了呀,算了呀,都只怪我自己没得能耐!我自己没得能耐……”
村人亦为之感动,淌泪者众。
不久以后,师伯就患上失心疯了。像个幽灵似的,整日里上村游到下村,下村荡到上村,手中握着一根半截柴棍,一路游荡,一路划着“人”字,口中还喃喃自语地说着,“多没意思,多没意思……”
有风拂过,师伯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几十年后的今天,处处已是新气象的村里,都还有人说能够听见。
岩 伯
在井湾里,岩伯还算不得是很有故事的人物。岩伯只有一栋三进两间的茅屋,而且还是他爹娘留下的遗产。许多年了从没修整过。所有家业,就是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张老式床铺,一张成了鱼网的棉絮,三只粗碗,一个打水和煮饭共用的炉罐。折成现金也不过40元左右价值。有人问他:“岩伯,你为么子不积点钱买几样家什呢?”他总是搪塞:“噢,是的哩,是的哩,不过……不过还是将就点好。”
岩伯就这么将就着打发了86个春秋。
岩伯是个单身汉。按说他又并不是养不活儿女,讨不进堂客,他年轻时生得虎背熊腰好壮实哩。然而岩伯却过份善良,善良得有些愚昧。他看到村里那些孤儿寡妇的悲酸,就像自己欠下了谁一笔债,总是偷偷地摇头叹息。有人给他说媒,他心里就觉得不踏实。“造孽哩!造孽哩!”岩伯口里不便拒绝人家的好意,心里却这样不停地咕噜。
后来,岩伯就干脆请八字先生算了个命,果然那拉二胡的手掐了阵指头,很是惊讶地说:“三十六,只能活到三十六!”于是,岩伯这条血气正旺的汉子,笃信了一个江湖盲人为他掐算的命运。从此,岩伯就更坚定了主意:一辈子不娶,修不起福,孽就不要造了——莫害女人成寡妇,莫害崽女成孤儿!然而三十六岁活过来了,岩伯没有死,四十六、五十六……如今已是八十六了,岩伯仍然活在井湾里。他的全部家产,依然是一栋破茅屋,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张老式床铺,一床成了鱼网的棉絮,三只粗碗,一个打水和煮饭共用的炉罐。
我是得过岩伯不少好处的。儿时,我与村里的其他伢儿们总喜欢到岩伯的破茅屋里玩耍,因为岩伯待我们,比自己父母还要疼爱,他那能煮得好几斤饭的炉罐,每天都装有满满一炉罐饭的(当然是茹米饭),让我们这些在家只能限制着吃个半饱的伢儿,敞开肚皮胀……
离开家乡十多年了,我没敢忘记岩伯的恩赐,这次回家来,我当然也忘不了去看望岩伯。到得岩伯的屋里,他正躺在床上。岩伯毕竟已经老了,嶙峋的身架,蜷缩在那床破棉絮里,样子很是寒碜,而且凄惨。老人见了我,并不怎么惊讶。许是后来发现我的眼眶里已盈满了泪水吧,岩伯展了展眉头似是安慰我,也像安慰他自己,说:“还是要为善哩,为善能感动阎王老子,才给人添阳寿……”他竟然没有后悔,也没有怨恨,虽然言语中透出些许遗憾,但更多的还是满足。
过了好一会儿,岩伯仿佛是又记起了一件什么样的大事,他拉着我的手说,“哦,对了,村里正在大家凑钱修土地庙哩!这些年,风调雨顺,井湾里能过上如此好光景,全是土地爷的功绩呵!我已把积攒的一笔钱捐献了,你也要捐献点呢!你,你虽然读书少,却能读上省城去工作,也是土地……”话没说完,岩伯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唉!我能说什么呢?默默地,我只能点了点头。
告别老人,我匆匆地往家里赶去。我要去找我的堂兄说说,提醒他这位井湾里新任的村长,在物质文明已经逐步上去了的时候,千万别让精神文明还继续这样贫乏下去,在适当时候,是否也拿出修土地庙的劲头,号召全村人凑钱为井湾里的老人们,修上一座敬老院……
牛 保
我总是忘不了一个人,一个连自己名号也没有的人。
他是逃荒来我们井湾里的。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起,就听大人们喊他:牛保。他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却娶不进一个婆娘。是因为他没有一栋像样的屋宇么?是因为他的心眼太实、性情太憨么?听人说土改时是给他分过房子的,他却复又把房子让给了被分出房子的原先的户主。这当然就招来了麻烦,说他是界限不清,立场不稳,常被作为地富反坏的陪斗对象。还被人认为是个傻子。一直不派他做别的活路,专给队里放牛。牛保这绰号,大概也是那时候给取的罢。
我却是极愿意同牛保来往的。那个时候,我年幼,还没有启蒙读书。闲在家里手脚痒痒,就常常地随着牛保进山放牛,如同他的身影儿。我是经常能吃上山里的种种野果呢。牛保上树摘野果,像一只灵虫儿,踩着空心步子,一屈一伸地,眨眼间就攀上树的顶端了。大自然真是慷慨,或杨梅、或酸枣或板栗……甜甜蜜蜜,诱惑结满枝头呢!有时,牛保还故意馋我,将身子斜搁在树杈上,把顺手摘下的果子只顾往自己嘴里送,独个儿津津有味地吃,我急了,就大声嚷嚷:“牛保,牛保,快把果子扔下来给我吃嘛!”他却转过脸来,瞪着眼,很是认真地样子,“不准叫牛保,要喊我牛保叔!”只要有好吃的东西饱口腹,我是不在乎喊他什么的,于是就山响地猛唤:叔叔叔叔叔叔!
牛保好快活哦!他“嗖”地从树上滑下,一把就将我揽进胸怀拼命地用嘴唇亲我,用胡须扎我,似乎我就是一枚野果,真想把我也含进嘴里去。却是把我吓哭了。这时,他像从梦中醒过来,怔怔地看着我,看上一会忙向我陪不是,忙从衣兜里掏出野果子给我吃。
有鹧鸪在不远处啼唤:“哥哥——果!哥哥——果!”
牛保在竖耳听鹧鸪的啼唤呢。静静地,如一根树桩。
牛保住在生产队的牛棚里。井湾里不缺少树木,牛棚自然很是宽敞。牛保用楠竹篾块及杉木皮圈小小一角天地当厨,一套被子就摊开在牛棚楼上的稻草窝里。冬天的暖和是不用说的,只是夏天到来,日子就难挨了。蚊虫们极是可恶,吸人家血,还唱着动听的歌呢。
牛保是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的。
夏天的夜晚,男人们都去了学校的操场坪。那儿地势颇高,又正处井湾里的村口上,是一个乘凉的好去处。男人们自备了长凳或坐或躺,四仰八叉,一任凉风儿遍身抚摸。这样的时候,他们自然是离不开谁家的媳妇奶子肥,谁家的婆娘屁股壮之类的话题。
却只有牛保独个儿躺在牛棚的寂寞里。
鬼使神差一般,有天晚上,我竟想起该去陪一陪牛保,也算是作一种他常为我摘野果吃的报答罢。来到牛棚边,我怔住了:牛棚里有人在说话儿呢。脑海里立即便叠印出神话里牛郎与老牛对话的情景来,就很是好奇,蹑手蹑脚地,向牛棚里摸去……
然而牛牯在独自反刍。
纳闷间,就觉得有人影儿在眼前一晃,便风一般飘远了。那身影儿很是熟悉,似乎像我家婶子,却不敢肯定。我叔死后,婶子是很少出过大门的,何况这是夜晚呢,我想辨认清楚,却是待我回眸,朦胧的月辉里,就只剩下空空的足音了。
悻悻然,我循来路回家去。却有歌声尾随着我呃:
单身汉、赛神仙
一床被子呃,
垫一边,盖一边
一个人上床呃
全家眠……
嘶哑的嗓音里,却饱含着满足的快慰哦!
回到家中,见婶子正坐在堂屋门口,神情专注,似是乎在倾听着什么,或是在思想着什么,就不敢再多嘴多舌去打听她刚才是否去过牛棚。倒是婶子把我叫住,说是讲故事给我听。却尽讲些吓人的鬼故事,并且还极是认真地告诫我,嘱我入夜不要去外面乱跑,那样,会撞上鬼的……说着,仿佛变戏法一般,把一颗甜甜蜜蜜的大酸枣儿塞进了我的嘴里。
抬头望天空,繁星闪着耀着,迷乱极了。
我是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一件事情的。
一如往常,抿着张小小馋嘴,我尾随在牛保身后进山放牛。只是从此后,我似乎觉得,牛保却把那支有关单身汉的歌子唱得更是勤了:
单身汉,赛神仙
半升米呃
下炉罐
一个人吃饱呃
全家欢……
然而,倏忽有一天,牛保所唱的歌子音调却变了,变得沉缓、变得忧郁了:
单身汉,赛神仙
遭起病来呃
喊皇天
喝水不得水进口
吃饭不得饭来咽
天下的神仙呃
泪涟涟……
也只有那一回,我算是真正地听懂了牛保的歌唱——他分明是在哭诉呵!忙回顾左右前后,想找寻与我有同感的人,却只看到我的婶子,她正木立自家的阶前,痴痴地望着我们呢。
牛保的歌声便戛然止了。
长长地一声喟叹,牛居然也放慢了脚步。
似是有某种感应,牛保就回过头去,与我婶子在遥遥相望呢。他们双目相触后,还彼此用手打着哑语……我是看得非常清楚的,这样的时候,牛保的眼睛里闪着一种熠熠的光辉……这是干什么?朦朦胧胧地,就有了一份担心在折磨着小小年纪的我:他们不会出事罢?
这样的时候,我终于还是跟着牛保进了山的。在大山宽厚的怀抱里,我是变得更加幼小,也把一切的一切全抛在脑后,只吵着嚷着要牛保帮我摘野果吃。这一回,牛保根本就来不及馋我,只顾把所摘的野果全塞进我的衣兜,并嘱我不要乱走动,替他守好牛。但是,在当时,我就为什么没有觉出他的神色和言行都是那样地魂不守舍呢?
鹧鸪声声:哥哥——果!哥哥——果!
却是不见了牛保的身影。
这就乐得我一个人逍遥自在了。仰躺在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温馨山坡上,吃着甜甜蜜蜜的野果,双睛微微眯着,看瓦蓝瓦蓝的天空下白云相互追逐得极是开心的样子,就想那云朵儿也是耐不住孤独和寂寞的呀!这样想着的时候,陡然便有了喧嚷声灌入我的耳门:
快来人呀!来捉公牛呐……
歇斯底里的喊叫。真是一地一风俗,在我们井湾里,公牛指的是与人家媳妇偷情的野男人,这种人一旦被当场捉住,轻则会断腿或糟踏阳物,重则送了性命也无处申冤的。立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像是被黄蜂刺杀了一般地弹跳起来,循声望去——果然被追赶的是牛保,而且是光着赤条条的身子……我万万也没有想到,畜类居然有如此通人性、懂感情的,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牛保放牧了多年的那头壮实牛牯,竟然腾空而起,箭一般地射向追逐着它主人的人们……
愤怒的蹄声把两面的群山也惊得呆了。
整个井湾里都在惴惴不安,直到现在……
蛮牛嫂
井湾里,是因为井多而得名的。差不多每户都有一口水井。那井深幽幽的,出口处,围了圈青石,既为了保证水的洁净,也为了保证人畜的安全。
然而,蛮牛嫂却在这样的一口井中淹死了。
蛮牛嫂是有过一个极秀气、极好听的名字的,她叫玉花。
只是跟蛮牛哥结了婚后,就再没有听人喊过——大人都喊她蛮牛堂客,我们这辈份的伢儿,自然是喊她蛮牛嫂了。
蛮牛嫂的容貌,和她在娘家做闺秀时的名字是极相称的。她根本就不需刻意打扮,那粉嫩嫩的脸蛋,那如露珠滚动在荷叶上一般的眸子,不知招惹来多少年轻的汉子。当然,汉子们的到来,也不能太直露,谁不知自己村里的规矩呢:谁家讨进的堂客,就属于谁家的私有财产了,就是多看上一眼,都得留点神。于是,有心里明亮点的,就挑了木桶来蛮牛嫂门前的井台打水了。
“哟,这井里的水甜些么?”
“噢,不不,我家那井……枯了哩!”
然而那木桶,“啪”地扔进井中,老半天却不把水舀上来,见没人注意,忙挑了那空木桶往自家门前的井台走去……
蛮牛嫂只是偷偷地抿着嘴儿笑。
那时,蛮牛哥是多么地自豪呵!他经常放开嗓门唱一首当地流行的民谣:
堂客是我讨来的哟,
讨来洗衣做饭的哟。
……
不过,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蛮牛哥新婚不久,我便到了山外面的小镇上去读书了(我有个表姨在小镇上,四十好几岁年纪了,却一直没有生育,她早就跟我父亲说好了,要父亲把我送给她做儿子的)。我去了小镇后,因此就一直很少到井湾里来了,关于蛮牛哥和蛮牛嫂的消息,也就很少听到过。
直到前不久,我大学毕业后,回家里等待分配,才又同了表姨(现在的妈妈。对井湾里的亲生父母,我仍然还是叫爹和娘的),到井湾里看望爹娘,当然,也去看望了那位曾令不少人倾慕过的蛮牛嫂。
蛮牛哥家显然也有了变化。从前的两间土墙茅屋,已改建成四进六间的红砖瓦房了,一块由乡人民政府奖给的“劳动致富”的烫金匾额,横挂在堂屋正中,然而那匾额的上方,却极不相称地钉着些糊了雄鸡血的“符咒”。
不期,蛮牛嫂却让我怎么也认不出来了。
她已经如玉米籽一样的秕了:脸皮皱巴巴的蜡黄了;眼睛呆滞得红火钳戳过去也不眨一下了,作新媳妇时的俊秀、干净,全让疲惫赶跑了;甜脆脆的一张嘴巴,也成哑巴了……
带着一颗疑惑的心,我去问了母亲。
记不得是哪位名人说过:人世间的事情,还是朦朦胧胧的好,不必知道得太真切。是的,兴许我不该去追根究底。……蛮牛嫂对她的男人百依百顺,温柔得如月亮国里嫁了来的,又会喂猪又勤俭,只有一件事,她对不住自己的男人:她怎么也不会生一个儿子。已经三十六岁了,生了六胎,全都是女孩。她什么样的办法没想过呢?
请过千百里闻名的中医;喝过偏方熬的大碗大碗的苦汤;接过阴阳看过风水,拆过大门,挪过屋宇,迁过祖坟;硬是用磕响头磕起青疙瘩的虔诚,为她那真正地如同一一只蛮牛的男人,祈祷一个儿子……然而,倒扣着大锅一样的肚子解怀了,青一块,紫一块的男人的粗暴,却又增添在了她那佝偻的身上……母亲还在继续述说,我却怎么也听不进去了,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感到了羞惭,甚至无地自容。
倏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呼救声。
——救命呵!救命呵!
声音脆弱,却撼动人心。那是蛮牛嫂的几个女儿在呼喊。
我们知道事情不妙,出得屋来,却已经晚了,蛮牛嫂已带着满腹怨恨跳进了那口曾经有不少汉子来打过水的井中……那口井真深呀,却没有激起一星水花!我原以为蛮牛哥会落泪的,不期,他反而愤恨地诅咒:“哼,只养得出母货的贱妇,临死都还要废我家一口井!”
我还能说什么呢?井湾里,我的乡亲啊!
石伯娘
已成了习惯,每日里,临近黄昏时候,石伯娘总会独自彳亍至村头的十字路口,用那双浑浊的目光,循了村头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条简易公路,久久地凝望。村头有一棵三人合抱的槐树,春去秋来,叶绿叶黄,就连老辈人也说不甚清楚,这槐树究竟有了几多年月;我是问过祖母的,可祖母也只是摇头,许久,才似乎想起了甚么: “你曾祖父说过,那是棵古槐。”同样也没有答案。
石伯娘就依傍着古槐站立,那双古槐树皮一般多皱的手搭在前额,把一条从井湾里粼粼流过的小溪望得渐渐瘦;把一座座远山望成了钢青色……好多次,我骑在牛背上,悠闲又悠闲地牧归回村去,从古槐旁路过时,便听到一个梦呓般的呼唤声:“牯儿,牯儿……”
牯儿是石伯娘的晚子。石伯娘生了九胎,就只养活了牯儿。
牯儿是石伯娘的骄傲,也是我们井湾里人的骄傲。他是我们井湾里惟一的大学生呐,早几年,井湾里没修公路,接通外面世界的,是一条又窄又弯的小径。牯儿就是踏着那条小径离开井里湾,告别小学、中学、毅然跨进了都市大学那高高的门坎的。
我没敢惊扰石伯娘。
我曾多次听母亲以由衷钦佩的口吻说起过石伯娘的身世。石伯娘十二岁进井湾里,三十六岁守寡,居然也把日子打发了过来,且还把儿子送上了大学,这确乎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哦。
当初,牯儿呱呱坠地了,作为母亲的石伯娘,乳房中却没有一滴汁液,襁褓中,牯儿号哭不依,推开盛着米汤的奶瓶,一双嫩生生的小手,却在石伯娘的怀里乱摸乱抓,而当他突然触到母亲的乳房时,便本能地不顾一切翘起了头来,用粉嫩的嘴去吮吸那干葡萄般的奶头……
直到今天,石伯娘每每记忆起这些往事,心头仍然还坠着不安。她总是想找机会向自己的儿子解释清楚,作为母亲,还有什么比这更揪心的!
当时,什么样的办法没有想过呢?
石伯娘依了老一辈人的说法:买来纸钱买来香烛,用了茶盘搬了三牲三熟去关山求助土地神;响头都叩了几十个,膝盖跪得青一块紫一块,却终于没能如愿以偿。
牯儿每每发怒,便是狠命地吮吸着母亲的奶头,一直吮出血浆来。然而饥不择食的儿子,却以为那粘稠稠的鲜血是母亲的乳汁,愈发地吮吸得起劲了……但这毕竟只能得到很短暂的满足,转瞬,牯儿又嘶声竭力地号啕起来,而且哭得上气接不住下气了。于是,石伯娘,不得不又一次解开衣襟,把那带血的奶头颤抖着喂进牯儿的小嘴。
为了牯儿,石伯娘不得不作出去路边乞奶的选择……
总算没有白等。远远地,从邻村过来了一群去小镇赶集的队伍,其间,就有一位是正在哺乳期的大婶。
“啊唷,你不要命呐!”
那位好心的大婶迅疾地从石伯娘怀里抱过满嘴血浆的婴儿,忙又让脸色惨白、嘴唇发乌的石伯娘依傍着古槐坐下来。其时,一种难言的羞惭,一定是如箭矢般穿进了石伯娘的心肝罢。然而当看到儿子等不及眼前这位陌生的母亲解开钮扣就毫不认生地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时,石伯娘那惨白的脸上终又漾出了神采,为儿子找到这么一位活观音而笑了。
哦,牯儿!当我从母亲口中听到这一切时,便是领悟到了一个真谛的:世界上,第一个为我们的啼哭而焦急不安的,第一个为我们的快乐而欢笑的,就是那个崇高的名字——母亲啊!
是你吮吸得饱了也吮吸得累了罢,不一会,小嘴一边衔着奶头一边便熟睡在这位不是母亲的母亲怀里了。也许,还正在做着与这位陌生母亲毫不相干的梦呢。于是,那位大婶,才肯把你交给一直呆呆地守候在旁边的母亲。且还没忘记在你那粉团脸上印一个亲吻,继而,才匆匆地去追那些走远了的赶集的同伴们……
就这样,一回回、一回回地,牯儿终于在石伯娘的怀里,也在那些陌生的母亲怀里长大成人了。
我想,石伯娘一定是颇担心的:人长大了,心也会长大;而心长大了,值得记忆的事又该是何等的多哟!
于是,每日里临近黄昏的时候,您才总会独自彳亍至村头的十字路口虔诚地祈祷?无声地希望?
您是多么愿意相信:就在儿子思念起自己还并不很富庶的家乡——井湾里时,胸心间会萌发出某种责任感;也许,在某天儿子毕业回家,于公路上遇见那些慈祥和蔼的农妇时,能轻声地说:
“老妈妈,我还认识您!”……
夜幕很深了。石伯娘,是要把自己也凝立成一棵古槐么——一直等到儿子牯儿回来?!是的,儿子曾写过这么一封信的:“妈妈,那一切,儿都铭记在心中呐!也就是因为铭记着那一切,儿子才如此地发奋如此地努力呐!”
——古槐,将作证。
姣 姣
湘中这块地盘,竟还有着我们井湾里这样的山村(虽然在六岁那年,我就被送给了山外一位不能生育的表姨作儿子,但是,对于井湾里,我仍然习惯称呼:我们井湾里),虽然要翻七座山坳,涉八道溪涧,才能看到一条小镇,而那小镇又名副其实的小;除了有几家小百货、南货商店外,什么商场及百货大楼之类是没有的;但那不要紧,在这条小镇,毕竟有了新修的公路直达县城,通省城,以及更大的世界哩。
然而就是那小镇,也并不是人人都去过的。比如吧,我的一位堂妹:姣姣,十七八岁了,直到前不久,我和妈妈来井湾里的那天,她才第一次去那小镇哩(我早已改口叫小镇上的表姨:妈妈;而井湾里的亲生父母,却仍然叫:爹、娘)。
姣姣许配人家了。那男方给了她300元钱作定金,姣姣就带了这钱去镇上买几件衣料,是同她娘一起去的。
也不知姣姣在镇上看到了些什么,第二天一早,她就走来同我妈妈搭讪:
“表姨呢,你们小镇上人也真是不同,那男的和女的手扯着手,疯疯癫癫,就像是唱戏一样的。”
那口气,不外乎是个最新的发现。
我妈起初一愣,继而,就吃吃地笑了,说:
“哎哟,姣姣你真是个乡里妹子哟,那哪里是唱戏,是跳舞。”
我妈在镇上算得张嘴的,会讲,也很爱讲。她绘声绘色地又说道:
“哦,你不晓得哩,若是没找上对象的大男大女,只要跳几回,就跳拢了!姣姣,你有机会也去跳几次嘛。”
姣姣听了,脸羞得绯红,也没再吱声,轻轻地叹了口气,走了。到娘身边去了。
姣姣娘是个苦命的女人。刚生下姣姣还没满月,男人就得了急症,死了。井湾里历来有个规矩:女人死了,男人可以另娶,而男人死了,女人却不能再婚的。姣姣的娘当然也不能例外。酸酸苦苦,她总算把姣姣拉扯大了。
在井湾里,姣姣的相貌算是上乘。因此上门来求亲的,也就不知有多少。然而,井湾里有个乡俗:男女配偶,要必须合上“八字”。姣姣的娘却总是不肯把八字交给男方去合,她要亲眼看着女儿的八字合得圆满,才放得下心。哪知送来的男八字也不下十个,却总也一个都合不拢来。
那天,我和妈妈来井湾里,正好碰上姣姣娘又在给女儿合八字。
其实,那“合”法,本来就是一种愚昧的暴露,而且还涂上了一层很神秘的迷信色彩的。俗话说:人乡随俗。我也不便当面把它揭穿,那样,村里人不但不听我的解释,还会说是我冲了吉利的。无奈,我只能带着一种很不平静的心情,站在客方的角度观赏了。
姣姣娘很是虔诚地,把男女双方的八字各用一只小碗装着,分东、西不同的位置,放进盛满清水的缸里,于是,就由请来的算命先生用手把水揽上几圈,就开始从一数起,数到男方年龄的那个数止,喊声:“着!”那两只碗若叮当一声相撞上了,就是合妥当了;撞不拢来,就是八字不合。
姣姣平常胆小,对这事却一点也不知害羞,她眼鼓鼓地靠在水缸边,盯着那两只颤颤颠颠的磁碗。我理解姣姣,她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心,也是在暗自地祈祷啊!
哪知一连换了好几个男方的年月生庚,那磁碗却总是碰不到一起来。到最后,那算命先生掐了掐指头,很是吃惊地说:“呃呀,原来这女人命硬,要龙虎才镇得住!’’
“啊……”
姣姣惊叫起来,随即,她又张张地咬住了嘴唇。姣姣娘到底要老练一些,她求算命先生帮忙,请他在这方圆百十里找找属龙属虎的汉子。
果然那瞎子想了想,一拍大腿,说:“有了!不过那是在井湾里后山的一户人家。”
我知道那地方小地名叫竹园。比我们井湾里更闭塞落后。姣姣娘自己守了半辈子寡,尝够了守寡的滋味,只要女儿和郎婿八字能合上,能够白头到老就是万福了。于是当即就拍板定了下来。
我还正想找机会对姣姣说,要她是不是先了解一下那男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哪知象事先就安排好了的,不到一袋烟功夫,那男方的父亲就乐哈哈地送来了300元崭新的票子作为定钱。于是,就在当天,姣姣娘便带着女儿去了小镇……
我还正想着姣姣的事情,姣姣又来了。
这次,她站在我家门口,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很久,才下决心似地问我妈妈:“表姨,你们镇上那些跳舞跳拢来了的人,都合了八字的么?”
姣姣显然是有了别的心事。
“合什么八字哟,自由恋爱嘛。”
末了,我妈看了看外面,又压低嗓门补充:“合八字是迷信!你懂吗?那是骗人的!”
“……”
姣姣半天没有言语,脸色,陡然惨白了。发疯似的,她一边猛跑,一边喃喃自语:
“那是骗人的!那是骗人的……”
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整个井湾里回荡,久久,久久……
我预感到事态有些异常。姣姣走后夕我从娘口中得知:姣姣的男人原来是个跛了一条腿的残废人,她娘虽然也有些为女儿的前程担忧,但又无法反悔:八字都合得,这是命中注定的!
姣姣悲愤的哭喊声,对她娘有所震动么?
第二天清早,我和妈妈告别井湾里,回到小镇了。不知怎的,我却一直还惦记着姣姣。她虽然已有所觉悟了,但一个弱女子,能否跳得出布设了千百年的封建,迷信以及愚昧的陷阱呢?
歌 手
还是儿时,歌手就成了井湾里有名气的人。
他很聪明,接受新事物特别快,且又天生一副好好嗓门,虽然当时只有四五岁年纪,却学会了不少井湾里流行的民歌和山歌。于是,他的真正名字就被歌手这个称号所取代了。
当然最初是学唱的一首童谣:
雄鸡公,尾巴拖,
四岁的伢伢会唱歌;
不是爹娘告诉我,
是自己聪明捡咯多多……
那歌声就像是从我们井湾里淌过的一条小小溪流,清亮清亮的。
每当歌手学了首新歌,他就会马上教给我们唱的,然而我们总是第二首还没学熟,第一首又忘记了。井湾里的单身老汉——岩伯,就走来善意地打趣我们:猴子猴子掰玉米,掰一些掉一些。
这样打趣过我们后,岩伯又总是乐哈哈地引我们到他那土棚子屋里玩,还分花生或蚕豆等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当然,岩伯最喜爱的还是歌手。他那如古柏般多皱的手,常抚着歌手的小脑壳叨叨:“歌手,歌手,你长大了点个状元吧,给我们井湾里出出名。”
我们听了,觉得很滑稽的。哄地笑了起来。笑得歌手很不自在,于是,岩伯眨了眨眼睛,又说:“不要笑,不要笑,即使点不上状元,当一名真正的歌手是肯定的,肯定的。”
的确,这是井湾里老少全都默认了的。
少小与歌手分别,转眼间已过去十多年了,虽早年间我偶尔也回井湾里来过,但却总是来去匆匆,很少与儿时的伙伴会面。这次回来,我是有所准备的,非得找歌手玩上几天不可。如今井湾里物质文明已有了明显提高,一定要歌手唱几首欢欣的歌听听。
不期,歌手却没有在家里。
“后山竹园村支书家有事,他到那里帮忙去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歌手他娘热情地告诉我,那语气,很为自己儿子的能干自豪!
我急着要见儿时的伙伴,于是,带上特意为歌手买的一套《辞海》径直往竹园村走去。
远远地,我听到竹园村传来的鼓乐声,鞭炮声、间或还夹着女人的啼哭声以及男人悠闲的歌唱声,还真猜不着这闭塞的竹园村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到得那里,我却一下子被闹得懵了,不知自己到底是回到了什么年代。许久,我才算清醒过来,但也仍然不敢相信:鼓乐声,鞭炮声和啼哭声,以及歌唱声中竟是一副乌黑贼亮的棂柩。原来是村支书的娘。
那歌子当然不是死者的直接亲属,而是请来为死者超度的道士先生。他们头戴方巾帽,围绕着灵柩边低头弓腰碎步行走,边唱着一般人难以听懂的歌子。
这是一种迷信色彩极浓的哀悼死者的方式。还是在遥想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已经被制止了的。
满屋子人头济济,歌手到底在哪里呢?
倏然,我被一个极熟悉的声音牵系住了。那声音是从忙碌着的道士先生的堂中飘荡出来的:洪亮、圆润,有起有伏,有唉有叹……似乎有某种预感,我分开拥挤的人群往堂中钻去,然而,我马上又呆住了,木木地站在人群中——那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道人先生中,果然有一位就是岩伯曾经赞赏过,能给井湾里“出出名”的歌手。
我手中的书“啪”地掉到了地上,失魂落魄般地逃了出来。也不知那响声是否惊动了歌手,以及歌手后来又是否知道他儿时的一位伙伴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来寻找过他。
——井湾里,我的乡亲啊!
山歌姐儿
山歌姐儿!你知道我正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在忆念你么?忆念那岁月的云烟也遮掩不住的往昔!
那时,你还只有十四五岁年纪,常喜欢穿一件浅蓝色衣衫。那衣衫虽然补着补丁,但穿在你那较为单薄的身段上,倒也很是顺眼的。你天生一副好嗓子,能与百灵比歌喉。你不但学山歌特别快,而且还能将自己心中的即兴创作与山歌融会贯通。家乡那些劳累得精疲力竭了的叔辈歌姐们听了你唱的山歌,就像饱吸了一壶旱烟,饱饮了几海碗凉茶,顿时会倦意全消。爹娘给你取的那个名字,便渐渐地被歌姐儿这一销魂的绰号所代替了。
我们是邻居。那年,你和我都初中毕业了,正准备升高中。可是,当时乡下穷哩,父亲捧着我的入学通知书时,眉头都拧成了个郁黑的结。许久,才叹了口气,说:“静伢,你……你就怪父亲无能罢……你……你……”话没有说完,父亲的声音哽住了。
父亲平素对我要求很严,总希望我能发奋用功,而如今我考上高中了,父亲却……我明白父亲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怔怔地站着,久久、久久。
哦,歌姐儿!我不知你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静哥,我们上山挖山药去罢,或许能攒回点钱哩!”你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不等我答话,你将一只竹篓递给我,拉着我的手就走。
陡峭的山崖上,你一手攀着藤蔓,一手挥锄挖山药。我的胆子真小,在下面仰头望着你,腿都吓得酸了,心面直发慌。你就这么一边挖着山药,还一边少不了顺口甩出一串山歌和娇嗔的话来:“哟,还是男子汉哩,我看你还不如兔子!”
对了,可还记十多天后的那个傍晚,我们俩到小镇上去卖山药时的心情?彼此都喜得哟——我们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财富!我们辛勤地付出,得到了足够的偿还!我们竟一共换回了两张整拾元的票子。满可以供一人半年的学费了。
然而,在回家的路上,你像是心事重重。快到家了,你忽然低声对我说:“听我唱一只歌好吗?唱给你的歌呢!”随即,那薄薄的嘴唇便启动了:
静哥静哥呵是只鹰,
飞呀飞呀飞出松树林;
风狂雨骤莫停翅,
一直飞上九霄云;
……
旋律中虽然带几许忧怨,但更多的则是真诚的希望和热切的祝愿!
我却生气了。嘟噜着打断你的歌唱:“难道你就不是一只鹰么?!”
你一时语塞了。少顷,才像大人哄孩子般地说:“不知道么?乡里妹子本来是只有松鼠命,是离不开山坤坤的!还不如……”你声音颤颤的。继而,平静地,也是不容推卸地,你把所有的钱全塞进了我的衣袋。
我俩都沉默了。默默地,走在傍晚的,被山与山挟挤得弯曲了的回家的路上。
上学那天,你清早就起来了。装着给我还书,把一支你自己最心爱的“永久”牌钢笔给了我,还嘱咐我说:“发奋些吧,学费,我会帮你挤的!”低低的声音,却震动人心!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各自都早已有各自的家了。然而——歌姐儿哟,你可曾知道,你少年时代的一位朋友,他如今已在县文联任刊物编辑,当他看到一些描写少男少女真挚感情的来稿时,偶有所触,就会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忆念你么?这忆念,是岁月的云烟所遮掩不住的!
廖静仁:国家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文学大系和多种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