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命运的象征(书山拾萃)
文/张学礼(山东广饶)
站在壶口的悬崖边,看黄河从天际奔涌而来。雪水融成的浪涛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在峡谷间翻卷成金褐色的巨龙,"轰隆"一声坠入深渊,水雾里跃出的彩虹,竟与《尚书》里"导河积石,至于龙门"的字句重叠。这水,从巴颜喀拉山的冰川滴下时还是清冽的,流过青海湖的湛蓝,掠过贺兰山的褶皱,到了晋陕峡谷,已被黄土染成了大地的肤色,像极了人类在命运里打滚的模样。
先民们早就在陶罐上刻下了黄河的轨迹。半坡遗址的彩陶盆里,人面鱼纹围着漩涡纹旋转,那漩涡里藏着多少汛期的恐惧与祈愿?大禹手持耒锸的身影刻在龙门石窟的石壁上,他凿开三门峡的刹那,是不是听见了两岸庄稼拔节的脆响?小时候在博物馆见过块汉代的"河平瓦当",青龙纹围着"长乐未央"四个字,瓦当边缘的裂纹里,仿佛还能摸出当年治河民工的体温。
黄河从不是温顺的。道光二十三年的秋汛,水漫开封城墙时,有位叫王鼎的御史抱着"治河策"死在圆明园,他的血渗入青砖,与千里外决堤的黄水一样滚烫。1938年花园口的炸开声里,浑浊的浪涛吞没了日军的铁蹄,也淹没了无数百姓的茅屋,那些漂在水上的纺车、瓦罐,是民族命运最沉重的注脚。我曾在东营的黄河口见过一截老堤岸,夯土里嵌着半片明代的瓷碗,碗沿还留着被浪涛冲击的凹痕,像位老人豁开的牙床,沉默地讲述着与水搏斗的千年。
可这水,又最懂滋养。河套平原的麦浪在秋风里翻滚时,谁会想起上游青铜峡的水闸正精准地计量着每立方的馈赠?宁夏平原的枸杞红透沙丘时,渠网里流淌的,仍是郭守敬当年设计的脉络。去年在陕西合阳,见老农们用羊皮筏子渡黄河,筏子在浪尖起伏如叶,他们却稳稳地站着,手里的长篙轻点,便避开了暗礁。"这水啊,脾气再暴,也认懂它的人。"撑筏的老汉皱纹里淌着汗珠,笑起来露出缺牙的豁口,像黄河在大地上刻下的褶皱。
黄河的智慧,原是在治与疏之间。李冰父子在蜀地修都江堰时,一定偷师过黄河的脾性——"深淘滩,低作堰"的诀窍,与大禹"疏川导滞"的古训,原是一脉相承。如今的小浪底水库,每年调水调沙时,浊浪腾空而起,像在重演《水经注》里"水流迅急,势如万马"的壮阔,却在可控的节奏里,把泥沙送入大海,让下游的河床年年降低。站在观景台上看这一切,忽然懂得:命运的洪流从不是要被征服的,学会与它周旋、引导,才是最古老的生存智慧。
暮色中的黄河最是动人。夕阳把河水染成熔化的黄金,远处的羊皮筏子成了流动的墨点,筏工的号子顺着水流飘过来,忽高忽低,像在与千年前的先民对歌。岸边的枣树林里,孩童们追逐着落下的果实,他们的笑声惊飞了水鸟,翅尖划水的涟漪里,映着新修的防洪堤——钢筋水泥的坚硬,与黄河的柔软,竟在此刻达成了和解。
夜宿河滨客栈时,枕着涛声入眠。梦里又见那条黄龙从天际游来,它掠过我的窗前,鳞甲上闪烁着仰韶的彩陶、秦汉的瓦当、盛唐的明月,还有新时代的桥梁与水闸。忽然明白,黄河哪里只是一条河?它是我们命运的镜子,映着抗争的勇、包容的智,映着跌倒又爬起的倔强,映着把灾难酿成福祉的坚韧。
这水,还要奔涌下去。带着高原的雪,黄土的沙,带着大禹的耒锸、李冰的智慧,带着我们每个人在命运里的挣扎与成长,一路向东,奔涌向海。而我们,都是这洪流里的一滴水,既被它塑造,也在塑造着它,在治与疏的平衡里,写就属于自己的,也属于民族的,不朽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