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无一技
李有根

现在修铁路的机械化程度之高和筑路队伍的技能化水平之高,都是咱们当铁道兵那阵儿比不了的。不过在那时,铁道兵就算比较有技术含量的兵种了。遗憾的是,在这个兵种混了十二年,我连任何技术的边都没沾着,转业时只带着睡帐篷睡出来的一身兵气,推斗车推出来的一腔豪气,还有搞创作搞出来的一股傻气。所以,对那些在部队学得一技之长的战友,我常常是“徒有羡鱼情”。比如咱们文创中心自由诗部的李汪源部长,我们同在团文艺宣传队创作组待过,可人家后来到汽车连学会了驾驶技术,手握方向盘在巴山汉水间纵横驰骋,为襄渝线早日贯通多拉快跑,那叫一个威武,牛气。如果说,筑路大军中的所有技术兵都令我敬佩,其中最敬佩的还是汽车兵。他们经常跑的那叫什么路啊,为修筑铁路仓促开出的配套运输路,盘山绕岭,一边是巉岩峭壁,一边是滔滔江水,别说驾车行驶,就是站在远处看车辆来去,都悬着一颗心哪。我曾经写过一首叫《亥字号》的诗,收在《不朽的军魂·现代诗歌卷》中,里面有这样一段:“亥字号,威名扬!车队疑从半崖飞,轮似悬空犹挂档——骇得云失色,骇得风变腔,骇得猛虎倒吸气,骇得雄鹰翅不张!”这表达的正是我对汽车兵的真切羡慕和敬佩之情。而这情里面,就包含着给李汪源的一份。
再比如我的原为高中同学的战友魏建忠,也在团宣传队待过一阵儿,可人家后来到修理连学了一手修车绝活,成为全团有名的技术骨干。相传部队修太交线时,一日,去古交的路上有一辆小轿车熄火开不动了,司机捣鼓来捣鼓去弄不好,把坐车的一家企业的头头急得直跳脚。恰此时,魏建忠路过看到,出手帮忙,三下五除二,问题解决,车飞人去。热情道别之际,那个头头撂话:如若退役,请务来我处。后来魏建忠离开部队,果然去了那家企业。
其实我并不是没有机会。不管在团宣传队创作组或师宣传队创作组,以创作需要为由提出到特定连队深入一线体验生活,这种要求并不难实现。关键是咱那时候缺乏长远眼光,没有认识到一技在手的重要性。并且不光是直接与筑路相关的技能,其他方面的技能同样没有去主动地学个一样两样。你像咱们文创中心的贾鹏翼,那也是我的战友兼老乡,并且一个班待过;人家是见啥学啥,学啥成啥,尤其是摄影技术,硬是达到了专家级别,优秀摄影作品在各种媒体大方异彩。咱就没人家那个爱钻爱学的劲儿。按说师、团宣传队也是靠技能吃饭的地方,队里战友们哪个没有两把刷子,笛子,二胡,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黑管,小号……现在每每坐在沙发上欣赏央视音乐频道的“风华国乐”时,看着那些艺术家们陶醉其中的演奏,我总是深悔在部队浪费了大好机会,没有学一门演奏技能。多傻呀,就知道平时窝在创作组冥思苦想,演出时人家上台我拉大幕。

对了,也不全是拉大幕,说起来我还真上过一次台。那是一九七六年的铁道兵嫩江文艺汇演,要求各师参加汇演的节目中必须有一折革命现代戏,我们二师就选定了现代京剧《杜鹃山》的《情深如海》一场。因为各师参加汇演的人数有严格限制,演《情深如海》上场演员不够,队里只好安排我临时凑数,演个战士甲。我在台上只有一句台词,就是当众战士因为党代表不准像往常一样分发浮财而心生不满议论吵嚷之际,柯湘从月亮门处出现了,我便对大家说:别吵,她来了!——就这么一句。汇演时演罢之后,恰好碰到了铁道兵文工团的相声表演艺术家王金宝,就是享誉一时的相声《高原彩虹》的作者;之前我奉召到兵部修改一件文艺作品时与他相识,他还邀我到他家做客。此刻他笑吟吟地看着我,说了一句:小李,扮相好啊!我心想,不愧是搞语言艺术的,真会夸人,知道我是凑数的,谈不上演技,找了个扮相的角度鼓励一下。
除了以上说的这些技能,还有一项技能我在部队能学而没学,如今尤其感到后悔,就是烹饪。为什么说尤其后悔呢?因为我现在认识到,烹饪这项技能是最有用最实惠的技能,并且它不会因为退休而失去用武之地。就是说,一旦掌握,终生受益。
提起烹饪,不禁想起在部队时我们团招待所的炊事班梁班长。他有一段让大家津津乐道的故事,就是一次兵部来的一位首长到团里视察工作,在招待所用餐,对他的烹调技艺大加赞赏,之后竟直接把他调到兵部为首长掌厨。但他去了不久就恳请首长让它重返团里,因为他舍不下已共同相处了几年的战友。我曾经写过一首叫《我们的炊事班长》的诗,其中有几句是:“一双巧手,一腔心思/把青春的伙食翻炒得鲜香四溢/把战友的身体调养得活力迸射/把营区的气氛蒸炖得热气升腾”,这写的,就是梁班长。
不过梁班长手艺虽好,我除了吃饭时能见着,并无更多接触他的机会。真正有机会学烹饪,是到了师宣传队创作组之后。与团宣传队在招待所就餐不同,师宣传队单独开伙,自己有一位上士,两位炊事员,而我和他们关系非常好,并且我工作性质是创作,时间支配上比宣传队其他战友们相对要自由很多;也就是说,我如果想学习烹饪技艺,这段时间完全可以拜两位炊事员为师,奠基入门。可惜当时认识不到位,还是错失良机矣。
不会烹饪,在部队还好说,反正有食堂。包括我与同为军人的妻子结婚以后,虽可自己开灶,但我们仍是基本吃食堂。因为她与我一样,饭来张口惯了,对烹饪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有时假日请老乡战友来家里玩,名义上是我们请客,实际上食材基本都是客人带来,饭菜也基本是战友们动手张罗。这套模式在部队行,转业到地方后就行不通了。好在妻子及时认清形势,主动进入角色,料理一日三餐很快有模有样。而我却依然原地踏步,除了下面条啥也不会。
直到退休以后,有时候老伴出去有事,我在家闲得无聊,屡屡发念:难道我就不能自己动手炒个菜么?于是就大着胆子照手机上的烹饪视频,亦步亦趋地试着来,跟着做。还别说,凑合能吃。这样一来二去的,真就有了那么点兴趣和成就感。老伴和弟妹们的正面评价,原本纯属鼓励性质,可不知深浅的我竟拿着麦芒当“真”了,以致产生一丝错觉,以为烹饪其实也不过如此嘛。这份外行的无知自负很快就遭遇当头一棒。一日在朋友家做客,一桌人举杯动箸之间都夸赞主人的烹饪手艺,主人自然呈得意之色;这时一位在星级酒店掌厨的来客却带着笑意调侃道:你们别吃了人的嘴软就瞎吹捧,他这水平按真正的行业标准来衡量,不过是把生东西弄成了熟东西而已,哪里谈得上什么厨艺!因为都是极熟的相互调侃打趣惯了的朋友,这几句扫兴之言并未影响就餐的欢快气氛,但却在我心里引起了异样的震动。我寻思,主人的烹饪功夫怎么着也比我要强,可在真正的行家眼里竟是这么个评价,如此说来,我那两下子还不是麻线拴豆腐——提都不能提了么!
回家后进一步想,这一辈子可真够失败,在部队一技无学,转业后又一直是“万金油”,没有真正拎得起的专业,虽说其间拿过一个什么经济师的专业职称,那其实纯粹是因岗而授,算不得数。退休后自学烹饪本以为像那么回事了,却哪知以专业的眼光看根本还没入门呢。我这几十年简直就是白瞎了呀。就在我极度沮丧之际,猛地又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是还有个诗么?我从当兵到现在,写诗作为业务爱好虽时揽时放,但总体未曾丢开,报刊发稿还有一定数量和质量,在一定圈子里还有点影响。自我衡量起来,如果诗坛举行阅兵式,忝列铁道兵方阵前十排应该问题不大。那么,技艺也好,特长也罢,这算不算勉强有了一门呢?
前车可鉴,不能盲目乐观。谁知道会不会有一位诗界权威像那位星级酒店高厨似的不屑地置评:你那些诗,不过是把生的文字弄成了熟的句子而已,哪里谈得上诗艺!
噫!照这样说,我可真就是终此一生,身无一技了!
槛外人 2025-7-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