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到宁强
文/陈二适
再去宁强,眼泪更坚强!
飞机掠过秦岭的褶皱,舷窗外的云海忽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面青灰色的山脊。我蓦地直起身子,额头几乎贴上冰冷的玻璃——那蜿蜒于山与山之间的细线就是通往宁强的山路了?无人知晓我此刻胸腔里突突跳动的心脏,正随着海拔的降低,一寸寸浸入汉江源头的水汽中。
五年前的2020年5月挂职结束离开时,老支书蒋荣旭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两罐羌寨土蜂蜜,琥珀色的蜜浆里沉着几粒野党参花。此刻那罐子正在行李箱里跟着气流微微震颤,像极了初到宁强那夜,我躺在戚家垭村委会硬板床上,听山风发出的嗡鸣。
云层突然消散,机翼下展开巨幅青绿画卷。九鼎山群峰如戟,刺破晨雾的轻纱,让我想起扶贫手册扉页泛黄的老照片:1935年寒冬,红四方面军的草鞋就是踏着这些嶙峋山石,在岩缝里种下了苏维埃的火种。当年红军卫生队驻扎过的老宅,如今梁上还悬着草药束,只是灶台边多了瓷砖贴面,电磁炉的红色指示灯在昏暗里明明灭灭,像极了曾经在大地上闪耀过的星星之火。
飞机在汉中城固机场降落时,西阳正在汉水源头的山尖。舷窗突然镀上金边,整条汉江化作熔化的青铜,那些游弋的光斑,多像羌绣姑娘们正在晾晒的金丝银线。飞机广播里乘务员甜美的“汉中城固”几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喉头莫名发紧——原来第二故乡比故乡更教人近乡情切……我熟悉的宁强、我熟悉的父老乡亲、熟悉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还有那鸡鸣犬吠和热闹的早市夜市、村道……我回来了,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

宁强有多美,你永远想象不到,当挂壁公路在晨光里显形,像天神用指甲在万丈绝壁上划出的白痕。去年通车时,我在千里之外收到高寨子街道的陈书记发来的视频:满载山货的卡车蜗行云间,挡风玻璃映着老农沟壑纵横的笑脸。此刻亲眼得见,才知文字描述何等苍白。那些从岩体里穿刺出来的钢筋水泥,分明是长在羌人骨血里的韧劲。
拐过十八道回头弯,云雾突然蒸腾而起。车窗前掠过几缕游丝,转眼便坠入牛奶海般的浓雾。能见度归零的刹那,整辆车仿佛被抛入云海,唯有轮胎碾过防滑带的震颤提醒着大地的存在。这倒勾起旧忆:2019年那个夏天的雨夜,我送防洪资金去二郎坝,小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盘旋而下,车灯照亮的地方,都闪烁着傩戏面具上彩绘的凶煞纹样。突然前方山体滑坡,泥石流与我们十米之隔,哗啦啦地冲向峡谷。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右手死死的攥着车把手,吓得一身冷汗。好险呀!当时握方向盘的周委员突然唱起了《喊山调》,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镇路歌”,劝我不要怕。可到现在我任然心有余悸,印象深刻。
雾散时恰逢破晓,天光像被人突然拧亮一样,云浪自东向西次第染上胭脂色。巴山绵延,起伏环抱,依汉源之灵托九台之险,远近闻名。九台观山高路远,乃烧香拜佛之圣地。传说神仙曾游过此地,很有灵气,并以奇秀险著称。有诗云:
九台雄观天门悬,
巴山栈道云中盘,
极目远眺阁楼险,
紫气东来神秘仙。
九台观最先承接朝阳,云彩燃烧成金红色火炬,这景象比任何神话都壮丽,难怪三国时诸葛亮在不远处的定军山设坛祭天,还特意面向这方“紫气东来”的福地。山坳里尚未醒来的村落飘起几道炊烟,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人间烟火还是神仙炼丹的炉香。
草川子的晨露还沾在鞋尖,九鼎山的一线天已送来穿堂风。两堵百丈高的石壁夹着条羊肠小道,岩缝里渗出的水珠在正午阳光下形成微型彩虹。这里的地貌比张家界更古老,我在石壁上辨出红军标语的风化痕迹。1935年那个雪夜,十五岁的司号员就是举着火把穿过这道“天门”,把军号声送进了陕南的黎明。现在崖壁上凿出了观光步道,但最深处的岩画仍保存完好:粗糙的镰刀斧头图案旁,有人用碳笔写着“李秀英参军处”,笔迹稚嫩得像山杏树新抽的枝条。

羌寨的火塘跳动着熟悉的火焰。非遗传承人杨大爷正在熏制老腊肉,柏树枝的清香混着猪油滴落的滋滋声,是最古老的享受。可以想像,这些熏肉将是我们淳朴村民一年的荤菜,它依然是新时代盛满当地饮食文化的传承。自从2017年12月到宁强挂职,不知不觉3年中,我的饮食习惯也被他们同化了,也喜欢上了麻辣火锅、小炒熏肉、酸稀饭。
走访我曾挂职的戚家垭村,这个3000多人的小山村己今朝昔比,旧貌换新颜了。村委会是一个废弃的小学校舍改造而成的,当年手绘的“脱贫攻坚作战图”还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墨迹有些晕染了,但核桃种植区的标记依然清晰——窗外广场传来傩戏排练的鼓点,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年轻人,正用抖音直播“端公舞”的改造动作。由我投资的苏陕协作项目泥鳅养殖基地任然是玉带河边的打卡点;远处,高速公路的护栏灯串成一条银河,在来来往往疾驰的汽车灯的照耀下,像极了羌族史诗里描述的“火龙下凡”。
夜晚和挂职的同事陈晶到体育广场的烧烤店小聚,这里的烧烤麻得香辣得有味,非常刺激;我们边品味舌尖上的美味,边促膝交流,从扶贫捐献、到项目带贫、再到党建脱贫——半夜宿客栈,思绪飘逸,回望记忆近三年挂职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的所见所闻,不禁想起唐代诗人苏颋的《夜发三泉即事》:
暗发三泉山,
穷秋听骚屑。
北林夜鸣雨,
南望晓成雪。
只咏北风凉,
讵知南土热。
吟哦之即,我自己也以拙思写下了几句,以表此时此刻的心意:
现代山路穿云过,
玉带河畔稻花香。
峭壁悬梯通胜境,
幽谷飞桥越苍茫。
民俗淳厚传千古,
文脉绵延续华章。
三载驻地情难舍,
此生宁强当故乡。
次日重游千山茶园,更加令我着迷,和新的认知。素有茶氧吧的茶园新整理了游客中心,新扩建了黑色路面,珍琋动物园,品茗轩,火锅店,休闲小木屋……茶园中幽雅的音乐如袅袅水雾弥漫向天空、散向远方。一位美女拿给我一包毛尖,茶叶罐上印着“羌山云雾”字样,这是茶园的新包装,也是新品种。茶香四溢,沁人心脾,可口香糯。
“去年游客说我们包装土气,特地请人重新设计了图案。”美女指着LOGO解释,“这云纹是从红军留下的搪瓷缸上拓下来的。”阳光穿过她耳垂上的银饰,在瓷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若当年火塘里蹦出的火星。茶是好茶,人更是好人。据了解,在这个茶园服务工作的人员多达50多人,妥妥的成为家门口的就业平台。

在阳平关时,站在新修的玻璃观景台上,不难想象当年徐向前元帅为何选择在此建立苏维埃政权。三江交汇处的水色泾渭分明,宛如大地展开的军事沙盘。讲解员说关城遗址下埋着红二十九军的铜质公章,但我觉得真正的印章早烙在这片山水间——那些高速高铁隧道口多像印章的边款,而漫山遍野的核桃林,正是印泥里掺了朱砂的艳红。
黄昏的汉江泛着碎金,有渔船正在收网,船舷上晾晒的渔网像悬在空中的五线谱。对岸突然传来汽车鸣笛,原来渡轮正载着旅游大巴缓缓靠岸。船头站着穿羌服的导游姑娘,她举着小旗的身影,与八十年前在此摆渡红军的船老大孙女重叠在一起。当年那老船工临终前把木桨劈成两半,一半捐给纪念馆,另一半至今挂在村委会,上面“急流勇进”四个字,一直激励着后人的信念和意志!
再到宁强,再到第二故乡,对这里的人和景无不饱含深情。新酿的苞谷酒在粗陶罐里咕嘟冒泡,腊排骨炖洋芋的香气勾得星星都低了头。月光下,我还举着手机录像拍照,恨不得把整个宁强迁徙回通。
晨起收拾行囊时,一大早来送行的陈书记,给我一包油纸裹着的核桃馍,包装袋明显还带着灶台的余温。楼下广播里小孩正朗诵新编的《宁强赋》:“秦巴锁钥通九域,汉水汤汤哺八荒......”
当汽车启动的刹那,我的眼晴模糊了,熟悉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那山那水也离我越来越远,宁强,宁强,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
飞机再度爬升,云海下的宁强已缩成地图上的墨点。但我分明看见,汉江源头的水珠正渗进行李箱的缝隙,那罐陈蜜的甜香终将弥漫在所有关于重逢的梦境里。我在机窗口拍下浮动的宁强风景,感慨不已:此心安处,一生不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