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骄阳毒辣,仿佛要把柏油路烤得融化。正午时分,京华美术馆门前人头攒动,铺着刺眼红毯的剪彩台上,九十八岁的国画泰斗沈墨白被簇拥在中心。闪光灯疯狂闪烁,炙烤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他穿着簇新的唐装,头发稀疏银白,被精心梳理过,但那双曾经洞察万物气韵的眼睛,此刻却浑浊而吃力地睁着,干裂的嘴唇在强光下微微翕动,像离水的鱼。
长子沈云鹏,国内最大艺术品拍卖行的掌门人,西装革履,笑容得体地扶着父亲微晃的手臂,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父亲艺术生涯的“又一巅峰时刻”。次子沈云鹤,知名艺术出版社社长,捧着最新赶印出来的、封面烫金、厚重如砖的《沈墨白大师全集·典藏特辑》,适时地递到父亲另一只微微颤抖的手边。三儿子沈云涛,网红艺术衍生品公司老板,则举着手机,镜头几乎怼到父亲脸上,声音洪亮地直播:“家人们看啊!老爷子精神矍铄!为艺术站台,不遗余力!一会儿咱们直播间,老爷子亲笔签名限量版‘墨韵’颜料套装,秒杀福利!”
热浪裹挟着喧嚣,一波波涌向台上那个单薄的身影。沈墨白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发花,红毯、闪光灯、儿子们热情洋溢的脸,全都搅在一起,旋转着模糊下去。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模糊的“呃……”,身体猛地一沉,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骨头。
“爸!”沈云鹏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扭曲成惊愕。
“老爷子!” “沈老!”惊呼声四起。
那副承载了九十四载风霜、描摹过万里河山的躯体,在鼎沸的人声与正午的酷暑里,轻飘飘地倒了下去。红毯上,那本烫金的《典藏特辑》滑落在地,封面老人慈祥的面容沾上了灰尘。
消息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洇开,带着一种灼人的滚烫。社交媒体的头版,被沈墨白溘然长逝的消息占据。哀悼的蜡烛图标排成长龙,艺术界名流、昔日门生的悼念声明纷至沓来,字斟句酌,情真意切。然而,在这片看似肃穆的哀荣之下,沈家三兄弟的商业引擎,已在老爷子身体尚有余温时便轰然启动。
沈云鹏的“瀚海国际拍卖”官网首页,一夜之间变成了肃穆的黑白,正中是沈墨白一幅气势磅礴的《万里江山图》局部,下方一行小字:“深切哀悼恩师沈墨白先生千古”。页面缓缓滚动,下方链接却是:“沈墨白大师绝笔遗珍专场拍卖·火热征集中”。沈云鹤的出版社紧急加印《沈墨白纪念画册·泪别版》,宣传语赫然是:“典藏大师最后的风骨,泪洒丹青,永世流芳”。而沈云涛的直播间里,背景已换成沈墨白的大幅黑白遗像,他眼眶微红,声音哽咽:“家人们……老爷子走了,我心里……刀割一样疼啊!”他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话锋急转,“但老爷子毕生的心血,不能埋没!为回馈家人对老爷子的厚爱,我们含泪推出‘墨白遗韵’纪念系列!这套‘忆恩师’限量版文房四宝,今天,老爷子头七之前,破价!只为感恩!”
沈家老宅,灵堂肃立。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呛人的百合与线香混合的气味。巨大的“奠”字下,沈墨白的遗像静静悬着,眼神深邃,仿佛洞穿这灵堂内外的一切喧嚣。沈云鹏、沈云鹤、沈云涛三兄弟,穿着考究的黑色西服,袖臂上别着孝箍,在灵前接待着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宾客。他们神情哀戚,应对得体,低声交谈着拍卖征集进度、画册预售数字和衍生品爆单情况,那些冰冷的商业数据在哀乐声中低回盘旋,如同不和谐的杂音。
在这片忙碌与哀荣交织的浮光里,只有一个人,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礁石,沉默地立在角落的阴影中。那是陈兵,沈墨白晚年唯一的贴身助手。他不到四十,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夹克,与周遭的黑色正装格格不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水,没有哀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被抽离。他默默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曾经为了工作室运营而接洽的合作邀约信息,然后,手指在屏幕上缓慢而坚定地划过。一条,又一条。艺术联名、商业代言、讲座邀请……所有带着利益标签的动态,被他逐一删除,屏幕上只剩下干净的空白,如同他此刻被掏空的心。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缭绕的香火烟雾,落在遗像上。沈墨白画案边严厉的呵斥声,细雨窗前指点他皴法时温和的低语,在他高烧不退时亲自熬药的佝偻背影……无数画面碎片般撞进脑海。他猛地扭过头,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压下某种汹涌的痛楚,大步穿过人群,推开沉重的灵堂侧门,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殡仪馆外,盛夏午后的热浪裹挟着蝉鸣扑面而来,比灵堂里沉闷的香火气更让人窒息。陈兵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慢慢滑蹲下去。他颤抖着手指从夹克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干裂的唇间。打火机“咔哒、咔哒”响了七八声,微弱的火苗一次次窜起,又一次次被他无法控制颤抖的手晃灭。汗水顺着他紧绷的太阳穴滑下,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蒸发。他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点着这支烟,就能点燃什么,或者烧掉什么。每一次打火机的脆响,都像一根针,扎在这片燥热的寂静里。
几天后,一场名为“墨魂长存·沈墨白大师追思暨艺术珍品品鉴会”的活动,在市中心最顶级的艺术会所“澄怀堂”举行。澄怀堂向来以高雅格调著称,今日却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气息。入口处,巨幅海报上沈墨白遗像沉静,下方却是烫金的拍卖预展信息。步入主厅,哀婉低徊的古典乐声流淌,空气中昂贵的熏香与百合气味交织。然而,大厅中央,在那盏巨大、冰冷的水晶吊灯正下方,赫然停放着覆盖着黑色绒布的灵柩——沈墨白就静静躺在那里。环绕灵柩的,不是素洁的花圈,而是一幅幅装在精致画框里、被聚光灯精准照射的沈墨白遗作真迹!每一幅画作旁,都立着穿着黑色套裙、妆容精致的工作人员,手捧平板电脑和拍卖图录,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既庄重又隐含期待的微妙表情。
沈云鹏站在灵柩旁不远,对着几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收藏家,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巧妙地压过了背景的哀乐:“王董,李老,请看这幅《寒江独钓》。这绝非寻常渔隐,您细品这墨色层次,这孤舟的笔意,是老爷子九十岁后参透生死、心境澄明的绝响!这次上拍,底价……唉,老爷子泉下有知,想必也欣慰他的心血能由真正懂他的人珍藏。”他轻轻拍了拍冰冷的棺椁侧板,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
另一边,沈云鹤捧着一本奢华至极、封面镶嵌小块玉石的《泪别·沈墨白绝版纪念画册》,正对着一群艺术媒体记者动情讲述:“这本画册,收录了父亲从未面世的草图、手札,是他艺术灵魂最私密的袒露。每一页,都浸透了我们子女的泪……全球限量99套,编号发行,不仅是收藏,更是对父亲最深切的缅怀!”他眼角适时地泛起一点湿润的光。
而在稍远一点、临时搭建的展示台前,沈云涛对着手机直播镜头,声情并茂,几乎要落下泪来:“家人们!我现在就在老爷子的追思会现场,就在他老人家身边!”他把镜头扫过灵柩和周围的画作,又迅速拉回自己悲痛的脸,“老爷子一生清贫传艺,我们做子女的,只想让他的艺术走进千家万户!这套‘忆恩师’文房礼盒,里面的墨锭,用的就是老爷子生前最爱的古法松烟!今天在老爷子灵前,给家人们放血价!下单即送电子版《泪别》画册!让我们把老爷子的精神,带回家!”他身后,灵柩在聚光灯下泛着幽冷的光。
整个大厅,哀思与铜臭,庄重与叫卖,奇异地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氛围。空气仿佛凝滞了,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水晶灯的光芒冰冷地切割着空间,将肃穆的灵柩、价值连城的画作、以及那些或热情推销或矜持议价的面孔,都笼罩在一片虚假而炫目的光辉里。香薰的气味浓烈得发腻,与金钱和欲望无声蒸腾的气息混合,沉甸甸地淤积在胸口,令人窒息。
陈兵也在场。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像一抹格格不入的灰影,被汹涌的人潮推挤到大厅最边缘一根巨大冰冷的罗马柱旁。他背靠着坚硬的大理石柱面,身体微微蜷缩,仿佛那柱子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他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磨破了边的旧球鞋鞋尖上,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那些关于艺术价值的分析,那些关于限量珍藏的鼓吹,那些带着哭腔的促销话术,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的噪音,模糊而遥远。
拍卖环节终于开始。拍卖师身着黑色礼服,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语调沉痛而激昂:“各位尊敬的来宾,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在此缅怀一代宗师沈墨白先生。先生虽逝,墨魂永存!下面,让我们以最崇高的敬意,开启先生艺术瑰宝的传承之旅!第一件标的,先生晚年扛鼎力作,《云山无尽图》!”聚光灯瞬间汇聚在那幅气象万千的巨幅山水上。
“起拍价,两千八百万!”拍卖师的声音在刻意营造的静默中炸开。
“三千万!”
“三千五百万!”
数字如同被注射了兴奋剂,在澄怀堂金碧辉煌的空间里疯狂跳跃、攀升。每一次竞价牌的举起,都伴随着人群压抑的惊叹和窃窃私语。金钱的巨浪拍打着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沈家三兄弟分散在会场各处,沈云鹏矜持地与几位大藏家颔首示意,沈云鹤紧盯着大屏幕上的数字,手指无意识地搓动,沈云涛则趁着间隙对着手机小声而急促地补充着直播间的促销话术。灵柩上覆盖的黑色绒布,在狂热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默和突兀。
“九千八百万!……一次!……九千八百万!……两次!”拍卖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
“一亿!”前排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志在必得的重量。全场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声浪。
“一亿!瀚海38号!一亿!一次!一亿!两次!……”拍卖槌被高高举起,蓄积着落下的千钧之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金钱加冕的巅峰时刻,陈兵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像两束穿过迷雾的微弱探照灯光,艰难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和炫目的光线,越过那些因天价数字而兴奋扭曲的面孔,最终,落在了大厅中央,那具被遗忘在喧嚣与荣光之下的黑色灵柩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被彻底燃尽后的、荒芜的死寂。仿佛那一声声报出的天价,不是加冕,而是一锹锹落下的冻土,将他心中最后一点温热也彻底埋葬。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然后,没有丝毫留恋,没有丝毫声响,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拨开身后厚重天鹅绒帷幕的缝隙,将自己投入了外面深沉无边的夜色里。澄怀堂内,拍卖槌落下,发出“咚”一声沉闷而洪亮的巨响,伴随着拍卖师激动到破音的嘶吼:
“成交!一亿!恭喜38号贵宾!沈墨白大师《云山无尽图》创纪录成交!”
掌声、惊叹声、议论声如同海啸般爆发,瞬间淹没了那声槌响,也彻底淹没了角落里那个悄然离去的灰色身影。
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劣质墨汁,裹挟着都市特有的、混杂着尾气和尘埃的闷热。陈兵没有回家。他像一缕游魂,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霓虹闪烁的商业区,走过树影婆娑的旧街巷。最终,脚步停在了城北废弃的铁路桥下。桥墩巨大,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桥下是早已干涸的河道,堆满了碎石和垃圾,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和隐约的尿臊气。几盏残破的路灯在远处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桥洞幽深的轮廓。这里与澄怀堂的金碧辉煌,是两个被撕裂的世界。
他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桥墩坐下,碎石硌着身体也浑然不觉。黑暗中,只有远处高架上偶尔呼啸而过的车灯,像流星般短暂地划破这里的死寂。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巴掌大小的木制颜料盒。盒身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摩挲浸润得光滑温润,边角处露出木头的本色。盒盖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他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六格。每一格里,曾经都盛放着一种颜色:朱砂的红,石青的蓝,藤黄的亮,赭石的沉……如今,只剩下凝固的、干涸成深褐色硬块的颜料残渣,以及粘在格子边缘的、再也无法调开的色粉。
这是沈墨白送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就在那个酷热难当的剪彩日之前几天。老爷子精神似乎好了点,把他叫到堆满画卷的书房,颤巍巍地把这个旧盒子塞到他手里,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小兵啊……拿着。用秃了的笔,磨穿了的砚,画废了的纸……都是好东西。这盒颜色……跟着我大半辈子了……脏了,干了,调不开了……可你得记住……颜色死了,心里头那口气,不能散……”他当时只觉得老爷子又在说那些听不太懂的道理,只当是寻常叮嘱,小心收好,却从未深想。如今,这盒子握在手里,却像握着最后一块烧红的炭。
澄怀堂里那山呼海啸般的“一亿”,沈云鹏志得意满的脸,沈云鹤紧盯着数字的眼睛,沈云涛亢奋的直播声……还有那具被遗忘在聚光灯和金钱洪流中的冰冷棺椁……所有画面、声音,像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海,刺穿他最后一丝麻木。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像濒死野兽的哀鸣。这声音在寂静的桥洞下显得格外凄厉、空洞。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压抑了太久的悲怆、绝望、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他筑起的所有堤坝。他佝偻着背,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膝盖上,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不是因为哭泣,而是某种更深层、更彻底的崩裂。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骇人。他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在殡仪馆外怎么也点不着火的廉价打火机。
“咔哒!”这一次,火苗轻易地窜了起来,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稳定地燃烧着,小小的火苗跳动着,映亮了他扭曲的脸颊和那双被绝望烧红的眼。
他死死盯着那簇火焰,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承载了沈墨白一生色彩、也承载了最后遗言的旧颜料盒,颤抖着,决绝地,送到了火苗之上。
干燥的木盒边缘瞬间焦黑、卷曲,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凝固的颜料残渣在高温下开始冒烟,散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混合着矿物粉尘、陈年胶质和木头焦糊的、难以形容的气味。这气味辛辣、刺鼻,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焦灼感,迅速弥漫在狭小的桥洞空间里,盖过了垃圾的腐臭,浓烈得令人窒息。
陈兵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定住的石雕,只有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吞噬旧物的火焰。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狰狞晃动的阴影,将他脸上每一道泪痕都照得清晰无比。那火光,也映不进他空洞的眼眸深处。
远处,城市的心脏仍在不知疲倦地搏动,霓虹的光芒永不疲倦地切割着夜空,汇成一片巨大、冰冷、无声的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