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市江夏的夜色与茶香中,一段被岁月轻轻掩埋的声腔被重新擦亮。作家陈本豪先生循着京剧大师谭鑫培的乡音,踏访家谱、碑石、老人与旧巷,让“小叫天”的高亢穿过百年风云,再度回荡在纸上。这不仅是一次地方文史的抢救,更是一场艺术与心灵的相互辨认:当政治、战火、时代翻页,唯有对美与自由的执念,仍在血脉与唱腔里生生不息。读散文《崇尚艺术的心灵》,你会听见锣鼓点里的乡愁,看见信仰如何借一袭水袖、一句西皮,为灰黯人世留下永不褪色的霞光。

崇尚艺术的心灵
陈本豪
天一擦黑,接到市作协王新民主席的手机来话,他晚宿醉江月八号,邀我去宾馆夜话。几近半月未见,不知他突然回了纸坊,忙邀炳阳急上青龙山。
刚一落座,王老师即问,你上次提到的那个京剧大师是不是谭鑫培?我没答话,只向他沉沉地点了点头。他接着问,你能确证他是江夏人吗?由于地理位置原因,谭鑫培的根系之说,的确曾经有过异议。为此,我和朱定呈、熊才胜两位区政协副主席并文史委的董光宇主任一行,由谭氏家人谭先学领队,专程前往流芳街九夫村的谭左湾召开老年座谈会,并仔细查证了谭氏家谱。
谭鑫培的父亲谭志道,外号谭大头,艺名“谭叫天”(因故乡有一种鸟,叫声好听音又高,故名叫天,意为天籁之声),他的声音高亢洪亮,每发高音自传数里之外。谭志道一生酷爱戏曲,武功得自父传(其父谭成奎武功了得,系旧时武昌捕快,并在八埠街上自开一家米坊,家道较为殷实)。谭志道38岁完婚,次年生子谭鑫培,字金福,号英秀。他从小随父学唱戏,不仅武功传承了谭门衣钵,其音质音高尤胜其父,故获艺名“小叫天”,对此,谭氏家谱一一都有记载。为了有备去北京采访,我们对谭氏家谱相关主页作了拍照。对于谭鑫培的家世,湾子里的老人都记忆犹新,并讲述了很多与其相关的故事。据谭鑫培的一个远房后裔说,他家藏有一块谭家直系祖辈的墓碑,至今字迹犹存,只因当时天黑未便查验。
王老师似乎有些激动,他端起蓝花瓷杯啜了口茶,未待我继续下面的话便站起身来说:“谭鑫培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他对中国京剧的伟大贡献值得书写,你一定要将他写好。以前却不知他是江夏人,我真为家乡感到骄傲!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在汉听过刘绍棣(著名作家刘绍棠之弟)的学术演讲,他讲的就是谭鑫培及其京剧艺术。我对京剧并不大在行,但当堂听得如痴如狂,现在想起来还余情未了。像谭鑫培这样的人,在中国京剧界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怪不得行里人说‘无腔不学谭’。”王老师望了望我继续说:“我回汉后将设法找到刘绍棣(刘绍棠之弟,汉剧演员),待你北京归来便带你去见他,要想写好谭鑫培,他是一个不得不见的人,当面听他讲讲谭鑫培,你一定会写出光辉。”听王老师如是讲,我和炳阳竟像戏迷听戏。
自从选定谭鑫培这一创作主题之后,有心找王老师交谈与请教,但上次与他提及此事时,不知是说者不清,还是听者无意,话到一半只得打住。事后我确有些不解,因为这不是王老师的风格,是他今晚的一席话,才点亮我心中的暗室。为了江夏区文联和区作协的成立,我在“五二三”延座纪念会上连续呼吁五年,政协提案也提了两期,为了填补家乡文化组织的一项空白,王老师责无旁贷地上下奔走。上次我与他提到谭鑫培的时候,那几天正处在文联、作协成立的前夜,面对长久努力而即将到来的收成,他已心无他顾。再者,王老师真没想到,谭鑫培竟是我们江夏人,所以,才使第一次有关谭鑫培的话题绕过了一道河湾。
2006年,京剧新谭派创建人谭富英诞辰100周年,江夏区与市、省、国家三级同步,在谭鑫培的故乡流芳街,为他的孙子举行诞辰百年大庆,远隔千里的谭元寿(谭富英之子)先生专门自京城来电谢忱致贺。谭先学受家乡父老之托登台讲话,事后,他再也忘不了京剧谭门。那天谭先学独自走进政协文史委办公室,专程找董主任交谈谭鑫培文化一事。近几年,董主任一直忙在编书,立志对江夏区的历史人文进行全面抢救、挖掘和整理。通过与谭先学的一番交谈,董主任深为震惊,然不知江夏还有一位如此了得的历史人物,更何况京剧贵为国宝呢!自那天起,董主任的心便为整理与收集谭鑫培的文献而悬着。谭先学刚一出门,董主任即手机召我,听他说有急事找,我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文史委。
静静地倾听董主任对谭鑫培及其京剧世家的介绍,面对艺术崇拜和极佳创作题材的双重冲击,我心潮起伏难平。和我交谈之后,董主任第一站就找政协的熊副主席汇报。平日的熊主席,手头总不离书,一贯热衷于支持文化事业,按照预想,谭鑫培的事获得了他的鼎力支持。紧接着,他请熊主席一同去找分管文史工作的朱定呈副主席,听过汇报朱副主席未加半点思索,他轻轻地用手掌击打一下桌面说,搞!你们大胆去搞,像这样的人物不加以资料整理,还有谁值得进入文史呢?以后有什么需要支持的我定当全力以赴。得到两位主席的支持,董主任和我像一面鼓风的船帆,向着历史文化的海洋全速航行。
谭鑫培自小跟父亲学唱戏,后因太平天国战乱,六岁随父北上逃难,沿途以卖唱为生,一路唱过河南、天津,最后在北京立足。开始入三庆班,习师汉派名家余三胜,后拜程长庚学须生兼演武生,几年后艺术便臻化境。旧时的京剧都以须生挑大梁,自梅兰芳成名之后,花旦才与须生平分天下。因当时三庆班中老宿颇多,能以真才识后生者却甚少,所以,谭鑫培难有出台主演须生的机会。有一次,经其父谭叫天与程长庚力请交涉,谭鑫培才获准初演《战北原》中的须生角,结果一曲未了四座皆惊,满堂齐声惊叹“奇才!”自此,谭鑫培在戏剧界声名鹊起。他天赋极高,一贯勤奋好学与人为师,对京剧老生艺术的丰富与发展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而且将整个京剧由草创初成推向规范化,最终将京都传唱百年之久的汉调花腔定板成京剧。谭鑫培根据自己的音质特色,在京剧唱腔上自成一派,摹仿者遍布伶界,众人一口称之为“谭派”,由此开创了我国京剧的第一个门派。由于谭鑫培声名远播,皇宫知而进召,一曲戏后便深得慈禧赞赏,尔后宠幸甚笃,特赐穿黄马褂,赏食四品俸禄,为历朝伶官未有的殊荣,从此,宫中便有了“无谭不欢”之说。谭鑫培常在宫中演戏,获得慈禧赏赐的文物珍宝无数,但他并不深蓄家底,遂将所得财物大部捐给了寺庙和慈善事业。谭鑫培对内以孝严家,对外以德待人,为谭氏一门德艺双馨树立了光辉典范。共和六年,大军阀陆荣廷进北平,所有当朝政阀为其联欢大演,诸多名伶登台献媚,惟有谭鑫培一人称病不出。陆荣廷对此深为不悦,特命步兵统领江朝宗率兵将谭鑫培押上戏台,硬逼他唱了一曲《洪洋洞》。谭鑫培为此愤愤不平,长病不起而终。谭鑫培在戏曲成就之外,用死来抗拒为军阀出演,用气节大书其人格,深受后世敬崇。清末改良派杰出代表梁启超,曾亲笔为其题诗“四海一人谭鑫培,声震廿纪轰如雷……”。如今,这两句诗就镶嵌在谭鑫培墓前的门柱上,成了世代高歌的挽联。
艺术是一块生长灵魂养料的土地,在其滋养下爱的心灵便开出奇异的花朵,给生活带来新的创造。艺术永远是灰色的,可与一切色彩相融合,它可跨越政治,也可跨越国界,更可跨越时代。京剧是一门高雅的艺术,而艺术是人类精神的鲜活剂,如走进一个没有艺术的世界,到处皆闻在死亡的牢笼中呼救的灵魂。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是一段缺乏艺术营养的岁月,所有传统的文化艺术都受到红色杀戮,幸好还有几曲样板戏,要不一颗颗干枯的心灵难免不进入疆尸般的冬眠。那时我正值生长的岁月,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任编导,稚嫩的心灵滋生着对艺术的强烈追求。每逢部队放电影,不远数里夜奔,从不漏场,在银幕下听熟了八部样板戏。虽说时光远去几十年,虽说戏中还标有“革命”二字,但那些伶界名角的精湛演艺和特技唱腔,至今没有衰亡人们的记忆。在一个偶然的生活角落,还能听到有人原汁原味地摹仿样板戏的唱段。沙家浜中的郭建光,是我不能忘怀的名角之一,时到今天,我还能将“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中的那一大段原本地学唱完毕。人的记忆是一片不被外人垦荒的处女地,也是一页奇异的密码簿,她总在自觉中刻画无数喜好珍藏的符号,要时呼之即出。越是强调人们记住的东西,往往越是记不住,任何人强迫不了记忆的自由。
去年年底适逢区政协换届,有关谭鑫培的话题自然后移。新年过后,董主任和两位副主席,将谭鑫培的事提交给新任的陈德义主席审议,立即得到了积极回应与支持。5月29号,区文联和区作协相继宣告成立,一贯自由写作的我,也感到肩上的沉重,于是,主动向文联和作协汇报有关谭鑫培的创作计划。自从知道扮演郭建光的谭元寿先生系谭鑫培的嫡亲曾孙之后,崇敬之情又添几分。谭鑫培堪称中国京剧之父,历经谭小培、谭富英、谭元寿、谭孝曾、谭正岩,先后七代不仅传承国粹不衰,且代代荣登国剧金顶,这项了不起的世界奇迹,堪称东方的莎士比亚。从清朝、民国到新中国,谭家的艺术和人品得到了历朝历代最高当权者的宠幸与尊崇,这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历经朝代的更叠,历经几多政治洪流和人事沧桑,谭家是幸运的。是上帝阴佑之恩,是民众拥戴之福,还是谭家人用艺德铺砌的路呢?听完汇报之后,区委宣传部张敏部长,文联的蔡明贵主席,惊奇中为国剧高呼,为谭门高呼,为江夏高呼!
江夏是一块历史文化厚重的土地,尽快地对故地、故景、故人和故事进行全面的收集与整合,使历史文化焕发新生,真正做到古为今用,这是江夏人民的需要,是江夏区政府的职责,更是政协文史委和所有文化组织义不容辞的义务,为此,尽快组团进京拜访谭派传人势在必行。几经商议,由区政协和区文联联合组团进京,2007年6月2日7时30分,专车准点出发,沿着通往古都的大道,沿着谭派艺术的轨迹向京都挺进。
作者简介:陈本豪、中作协会员、音乐家,籍贯武汉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纪实文学集七部。长篇纪实文学《京剧谭门》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参评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由选择来诠释与宽博他的含义,则有待未来时空的论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