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牛腚的传说
郭 华

莱芜北部的山像被老天爷随手撒下的墨团,浓淡不均地堆在齐鲁大地上。大下河村就藏在最浓的那团墨里,村子周围的石头长得没个正经样,有的像蹲坐的老头,有的像展翅的山鸡,最出名的要数村西头那块丈高的青石——活脱脱一副母牛后臀的模样,圆滚滚的弧线往下收出恰到好处的弧度,连尾椎骨的凸起都分毫不差,村里人都叫它“母牛腚”。
打记事起,栓柱就听爷爷说,这石头是山神爷特意留在这儿的。早年间山里闹旱灾,地里的玉米卷成了烟卷,井台裂缝能塞进手指头。有天夜里,有户人家听见母牛腚那儿传来“哗哗”的水声,第二天去看,石头底下竟渗出股清泉,那水甜得能照见人影,村里人靠这泉水才熬过了灾年。打那以后,谁家的牛下崽前,都要让女主人拎着红布去石头前拜一拜,说是能保母子平安。
1970年之前的夏天热得邪乎,知了在槐树上叫得嗓子冒烟。村里的广播天天喊“破四旧、立四新”,喇叭里的声音尖得能扎破耳膜。村东头的建军最近总在喇叭底下转悠,他刚在公社的学习班待了半个月,回来就觉得双泉峪处处是“四旧”。
“你看那破石头,供了一年又一年,纯属封建迷信!”建军蹲在碾盘上,手里的旱烟杆敲得石碾当当响。旁边的狗剩和柱子连连点头,这俩都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总觉得浑身的力气没处使。
狗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要不,咱把它崩了?公社肯定表扬咱。”
柱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我看行!昨儿我还见二奶奶往石头上贴红布,呸,老封建!”
三人越说越热乎,建军拍着胸脯打包票:“炸药我去公社找王干事要,就说炸石头修水渠,他准给。”
消息传到栓柱爷爷耳朵里时,老头正坐在门槛上编筐。他手里的柳条“啪”地断了,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作死啊!那石头能动吗?”
爷爷拄着拐杖去找建军,没进门就听见院里的笑声。建军叼着烟卷出来,看见老头就撇撇嘴:“三爷,您别管这事,这是响应号召。”
“响应号召也不能糟践山神爷留下的东西!”爷爷气得拐杖直哆嗦,“前清那会儿,有个外乡人想凿石头卖钱,刚凿了一锤子,回家就瘫了!”
“那是他自己晦气!”建军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现在是新社会,不信那套!”
老头被噎得直翻白眼,跺着脚往家走,嘴里念叨着:“要遭报应,要遭报应啊……”

三天后的夜里,月亮躲在云后不敢露面。建军带着狗剩和柱子,背着炸药包摸到了母牛腚跟前。石头在夜里泛着青幽幽的光,像头真牛蹲在那儿喘气。狗剩刚要往石头背面钻,忽然听见“哞”的一声,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怂包!”建军踹了他一脚,“山里的野物叫唤,怕个屁!”
三人借着马灯的光,在石头背面凿窟窿。錾子敲在石头上的声音格外刺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建军特意选了个刁钻的角度,说要让石头顺着山坡滚进沟里,省得留碴子。
柱子负责掌钎,他的胳膊肌肉紧绷,汗珠顺着下巴滴在石头上,瞬间就被吸干。狗剩扶着錾子,手心里全是汗。建军蹲在旁边往窟窿里填炸药,导火索剪得老长,他说这样保险。
“差不多了。”建军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就在这时,柱子突然“哎哟”一声,手里的锤子掉在地上。他捂着胸口蹲下去,脸白得像纸,嘴唇发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咋了这是?”狗剩吓得声音发颤。
建军也慌了神,伸手去扶柱子,刚碰到他的胳膊,人就软塌塌地倒了。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柱子已经没了气,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见什么吓人的东西。
“死人了!”狗剩腿一软,瘫在地上。
建军也懵了,他壮着胆子探了探柱子的鼻息,手像触电似的缩回来。“快……快跑!”他拉起狗剩就往村里跑,马灯掉在地上,火苗在黑暗里挣扎了几下就灭了。
柱子的死成了双泉峪的大事。公社派来的人查了半天,没查出啥名堂,只说是突发急病。可村里人都在暗地里嘀咕,说这是动了母牛腚的报应。建军嘴上不承认,夜里却总做噩梦,梦见柱子浑身是血地站在他床前。
更邪乎的还在后头。柱子死后第七天,他媳妇临盆了。接生婆在屋里忙活了大半夜,最后叹着气出来,说生了对双胞胎,都是死的。两个男婴浑身发紫,小脸皱巴巴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掐过脖子。柱子媳妇当场就疯了,抱着死婴哭了三天三夜,最后被娘家人接走了。
狗剩从那以后就蔫了,见了谁都低着头,像是欠了人家钱。他总说听见母牛腚那儿有牛叫,有时还说看见石头上有血。过了两年,他去山上砍柴,失足掉进了山涧,等发现时,尸体都泡浮肿了。有人说,他掉下去的地方,正好能看见母牛腚的影子。

建军倒是风光了一阵子,凭着“破四旧”的劲头当上了村治保主任。可他总觉得不对劲,先是得了场怪病,浑身长疮,痒得夜里直往墙上蹭;后来骑自行车去公社开会,好好的路突然摔进沟里,一条腿瘸了。
1980年的冬天来得早,雪下得没膝盖深。建军在炕上躺了半个月,水米不进,嘴里胡话连篇,总喊着“别顶我”“我错了”。弥留之际,他让媳妇把栓柱爷爷请来。
老头坐在炕沿上,看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建军,长长叹了口气。
“三爷……我错了……”建军气若游丝,“那石头……真不能动啊……”
老头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块红布,轻轻盖在他脸上。
开春后,村里的年轻人想把母牛腚周围的杂草除一除,刚薅了两把,就看见石头背面有几个凿了一半的窟窿,边缘的石头还带着黑褐色的痕迹,像没擦干净的血。有人找来水泥把窟窿填上,又在石头周围种了圈山枣树。
如今的大下河村通了公路,来山里玩的城里人越来越多。导游指着母牛腚给游客讲故事时,总会提到那三个年轻人的事。有孩子问为啥他们会遭报应,村里的老人就摸摸孩子的头:“山有山的规矩,水有水的性子,有些东西,得敬着。”
夕阳西下时,母牛腚被染成暖融融的橘红色,石头底下的清泉还在汩汩地流,水里的光斑晃啊晃,像谁的眼睛在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