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雨水像被撕碎的棉絮,一整夜扑打在涧水河村的山水间。天刚泛起蟹壳青,村支书李建国就踩着泥泞的山路往赵驼子家走。他那双胶鞋陷在泥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惊得路边灌木丛里的山雀扑棱棱飞起。
"这老赵,说好五点半在村口等......"李建国抹了把脸上的露水,拐过张寡妇家那堵爬满牵牛花的矮墙时,突然看见个佝偻身影正从后窗往外爬。
赵驼子那条腿刚跨上窗台,就听见一声咳嗽。他浑身一抖,差点从窗台上栽下来。转头看见李建国站在晨雾里,脸上的褶子顿时挤成了风干的橘皮。
"书、书记,我这是......"赵驼子手忙脚乱地系着裤腰带,裤脚还沾着几根稻草。
李建国从鼻孔里哼出一股白气:"张寡妇家房顶漏了?要你半夜去补?"
两人正僵着,屋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张寡妇隔着窗棂探出半张红扑扑的脸:"死鬼,把我绣花鞋踩脏了!"看见村支书李建国,她舌头立刻打了结,缩回去时带倒了窗台上的搪瓷脸盆。
晨雾渐渐散去时,小桃正在灶间熬小米粥。蒸汽熏得她睫毛上挂着细密的水珠,映着灶火像缀了串金粒子。她往铁锅里撒了把山核桃仁,香味立刻窜满了三间房。
"功德,起来喝......"转身看见丈夫还蜷在炕上,小桃抿嘴笑了。云功德半个身子压着那本《山区地质构造》,眼镜腿都歪到了耳朵后面。她轻手轻脚地把书抽出来,指尖在丈夫手心的老茧上蹭了蹭。
给女儿丫丫掖被角时,小桃突然听见窗外"啪嗒"一声。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看见自家晒的柿饼掉了一地,几只松鼠正在雨后的阳光下大快朵颐。
"这些小祖宗......"小桃抄起铁锹往外走,胶鞋踩在积水的泥坑里,溅起的水花惊飞了偷食的松鼠。
责任田里已经晃动着两个人影。村支书李建国正抡着镐头刨沟,背上的汗碱画出了个歪歪扭扭的"地图"。赵驼子跟在后头铲土,每挥一锹就偷瞄一眼村口方向。
"小桃来了!"李建国直起腰,指着已经排了大半的积水,"老赵非说你这块地低洼......"
赵驼子急忙打断:"是书记硬拉我来的!"他说话时,脖子上的红痕在晨光里格外扎眼。
小桃挽起袖子加入劳作。三人配合得很默契,铁锹与泥土碰撞的声音惊醒了地头的蒲公英,白色小伞纷纷扬扬飘向山坳。
"这些年功德的心思都在教育和凿石开道上......"李建国突然说。他手腕一抖,锹尖挑出条蚯蚓,丫丫最喜欢抓这个喂她养的芦花鸡。
赵驼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憋得像猪肝。小桃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张寡妇正扭着腰从田埂上走来,红衣衫在青翠的玉米地里格外扎眼。
"哎呦喂!"张寡妇老远就亮开嗓门,"两个半大老头子帮小媳妇干活,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惊起了水洼里的三只白鹭。
赵驼子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张寡妇却径直走过来,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个月牙印:"昨儿夜里雷打得那么凶,你倒睡得死猪似的......"
赵驼子像只受惊的老乌龟似的缩了缩脖子,驼背在晨光中拱起更明显的弧度。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裤缝上昨夜沾到的胭脂渍,声音像从地缝里挤出来的:"哪有事儿哪到!净瞎凑热闹..."
张寡妇闻言"哧"地笑出声来,红衣衫下摆随着她扭腰的动作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晒得发黄的束腰布带。她突然伸手拽住赵驼子的耳朵,指甲盖上还残留着昨夜匆忙涂就的凤仙花汁:"咋的?怕姐吃了你啊?"她凑近时,发间那股子头油混合着廉价雪花膏的味道熏得赵驼子直往后仰。
"别,别介!"赵驼子急得跺脚,那双开了胶的解放鞋在泥地里踩出个滑稽的脚印。他偷瞄了眼正在憋笑的村支书,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起来:"青天白日的,别瞎掰扯!"
村支书蹲在田埂上卷烟,火镰擦出的火星子溅在他打了他的裤腿上。他眯着眼看这对活宝:"张大嫂啊,你可是咱村出了名的'捂被窝冠军',今儿个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他说着故意瞅了眼赵驼子家方向,那间瓦房后墙的爬山虎叶子上还挂着可疑的红布条。
张寡妇突然松开赵驼子,双手叉腰做了个夸张的挺胸动作。她胸前那对银镯子撞得叮当响,惊飞了旁边枣树上打盹的老母鸡。"哎呦我的大书记!"她扯着嗓门喊,声音脆得像刚摘的黄瓜,"您是不知道,昨夜里那雷劈得——"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比划,"咔嚓!直接把我炕头那面镜子震裂了道缝!"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瞟了眼赵驼子,"吓得我呀,一宿没合眼..."
赵驼子闻言猛地咳嗽起来,黑红的脸膛上沁出油亮的汗珠。他佯装系鞋带想躲开张寡妇灼人的视线,却忘了自己穿的是双没有鞋带的胶鞋,手指头在鞋面上徒劳地抓挠了几下。
"躲啥躲?"张寡妇一个箭步上前,绣着鸳鸯的鞋尖直接踩住了赵驼子的裤脚。她突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昨儿夜里落我炕上的,老赵你倒是认领啊?"
村支书噗嗤笑出声,烟叶子渣喷了满膝盖。赵驼子急得直跺脚,那只好腿把泥地夯出个浅坑:"胡咧咧!这、这明明是..."
"说正事!说正事!"张寡妇突然变戏法似的收起嬉笑,从裤兜里掏出把山杏核在手里哗啦啦地转,"我家张红那丫头,非要跟麻杆儿下山卖山杏。"她说着突然用杏核砸了下赵驼子的脑门,"你倒是放个屁啊!"
赵驼子摸着脑门上的红印,蹲下身闷头扒拉排水沟里的泥块:"山道十八弯,背两筐杏子..."他捡起个被雨水泡发的杏子捏了捏,黄澄澄的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集上那些二道贩子,见咱们翻山越岭的,往死里压价。"他甩了甩手上的汁液,在衣襟上蹭出道滑稽的印子,"去年王老五家的柿子,三毛钱一斤都没人要,最后全喂了猪圈里那头花斑..."
村支书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坷垃,意味深长地看着赵驼子:"老赵啊,现在知道云功德为啥非要凿石开道了吧?"他指了指远处雾气缭绕的山梁,"要是通了车,你那些山货..."
张寡妇突然插嘴:"就是!到时候我开个水果批发店,专门卖..."她眼珠一转,胳膊肘捣了下赵驼子的腰眼,"卖老赵家祖传的壮阳药酒!"说着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红衣彩元宵下摆掀起来露出半截白花花的腰肉。
赵驼子像被雷劈了似的跳开半步,结果踩到个湿泥坑,"哧溜"滑了个屁股墩。他坐在泥水里仰头瞪张寡妇,却看见她鬓角别着的那朵蔫巴巴的野蔷薇——正是昨夜他翻墙时顺手从自家院里摘的。
"我...我去看看云功德起来没..."赵驼子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活像只受了惊的老山龟。张寡妇在他身后笑得直拍大腿,腕上的银镯子晃得人眼花:"你裤腰带还挂我家门栓上呢!"
张寡妇转过身,突然拽住小桃的胳膊:"妹子,姐有话跟你说!”张寡妇把云功德的妻子拉到田埂边的老槐树下,一屁股坐在裸露的树根上。她两腿大喇喇地岔开,顺手从怀里掏出把瓜子,"咔吧"一声用后槽牙嗑开。
"妹子,"她吐着瓜子皮凑近小桃耳边,热气喷得人发痒,"昨儿夜里那阵雷,把姐的炕都震得直晃悠。"她突然抓住小桃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摸摸,这心现在还扑腾呢!"
小桃触电似的缩回手,张寡妇却笑得前仰后合,胸脯在紧绷的红衣衫里乱颤。她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要说这打雷下雨的天儿啊,最适合钻被窝办正事。你家功德..."她伸出舌头舔了圈嘴唇,"现在能坚持几袋烟的功夫?"
"姐!"小桃耳根红得能滴血,手里的铁锹"咣当"掉在地上。
张寡妇不依不饶地追着问:"上回给你的山驴鞭泡酒没?那玩意儿可得趁热..."她突然瞪圆眼睛,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往里瞅,"哎呦喂!我说怎么硌得慌,把赵驼子的烟袋锅子揣出来了!"说着从胸罩里掏出个黄铜烟嘴,上面还沾着白花花的汗碱。
这时赵驼子正好往这边张望,张寡妇立刻高举烟袋锅子挥舞:"死鬼!你的宝贝儿在我这儿呢!"吓得赵驼子一脑袋扎进排水沟里。
"要我说啊..."张寡妇翘着二郎腿,脚尖勾着掉跟的塑料凉鞋一晃一晃,"男人就像地里的萝卜,看着蔫了吧唧的,浇对水照样支棱。"她突然伸手掐了把小桃的屁股,"你这块自留地,最近没荒着吧?"
小桃正要躲闪,张寡妇突然"嗷"一嗓子蹦起来,从裙子里摸出个中华剑角蝗,俗称”扁担钩)"我说裤裆里咋扎得慌!扁担扁担钩…你挑水我熬粥!"她把扁担钩朝赵驼子方向一抛,"接好了你的同伙!"
远处干活的男人们闻声抬头,正看见张寡妇撩起裙摆扇风,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在晨光里格外晃眼。臭头一个趔趄栽进泥坑,云功德假装系鞋带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哎你们说..."张寡妇突然扯开嗓子喊,"这排水沟挖得跟男人尿尿似的,歪七扭八的!"她叉腰做了个挺胯的动作,"要不要姐姐教你们怎么把水引直溜?"
村支书李建国咳嗽着转开脸,赵驼子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
"没劲!"张寡妇撇撇嘴,转头对小桃眨眼睛,"今晚姐教你个新招,拿热毛巾敷..."小桃害羞地说,”敷什么呀,用不着。人家功德的病已经好了,是省城大画家林教授请来的名医治好的!”
”这个画家真有本事,门路广,你是攀着好人了!哎呀妈呀,怪不得呢,你走起路来像浇了油似的,胯骨轴子特别油润!”话没说完,张寡妇突然盯着小桃身后倒吸凉气,"唉呀妈呀!"
只见云功德扛着铁锹走来,被汗水浸胀的蓝布裤紧绷在腿上,每走一步都能看清肌肉的轮廓。张寡妇的瓜子撒了一地,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响。
"这哪是腰啊..."她喃喃自语,"这是老山参成精了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摸,被小桃一把拦住。
张寡妇突然正经起来,拍拍小桃的手背:"姐跟你说真的,趁着他现在龙精虎猛的..."她左右手拇指食指圈成环,做了个下流手势,"赶紧生个带把儿的!别学我,守寡十年旱十年..."
小桃惊得连连后退,张寡妇却顺手捏了把她的胸脯:"啧,比上回见又鼓了,看来功德没少下功夫..."
说完,张寡妇咂着嘴往家走,红衣衫很快消失在玉米地里,只有她哼的小调随风飘来:"...一更里呀月儿高,情郎哥哥摸上了炕..."
……………………
7点35分,金色的阳光洒在涧水河村小学简陋的操场上,升旗仪式刚刚结束。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孩子们整齐地站在旗杆下,脸上还带着庄重的神情。这时,云功德校长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操场中央的石台,他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同学们!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云校长洪亮的声音在操场上回荡,他挥舞着一份红头文件,像是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省城著名画家林松岭教授联合社会各界爱心人士,专门为我们省农村的孩子们策划了一个‘走进省城高校,畅想美好明天’的公益夏令营活动!”
操场上顿时炸开了锅。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激动地跳了起来,女生们则紧紧攥着同伴的手,脸上写满了期待。二年级的小豆子扯着嗓子喊:“校长!是不是能去省城看大学啊?”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发颤。
云校长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却依然铿锵有力:
“孩子们,你们知道吗?林松岭教授特意在信里说,这次活动就是要给像咱们这样的山村小学一个机会,一个看看山外世界的机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稚嫩的脸庞,“你们当中,可能有人连县城都没去过,更别说省城的高楼大厦、大学校园了。但校长要告诉你们,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从来都不比城里的孩子差!”
操场上鸦雀无声,连最调皮的孩子也屏住了呼吸。
”你们的云秀老师就是从这所小学毕业的,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她在省城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城里机关的聘书,放弃了读研,直接返乡从教…”
他望了云秀一眼,云秀的眼眶倏地红了,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磨破边的教案本。当孩子们齐刷刷回头望向她时,她正用指腹悄悄抹去眼角的水光,发梢沾着的粉笔灰在阳光下像细碎的星子。
"校长..."她声音有些发颤,却迎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蹲下身来,"老师当年趴在石桌上写作业时,连做梦都不敢想能考上大学。"她翻开教案本扉页,露出张泛黄的老照片——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土坯教室前,身后黑板缺了一角,"你们看,这就是当年的我。"
操场南角突然传来吸鼻子的声响,赵驼子的小儿子赵胖正用袖子猛擦眼睛。云秀走过去把他揽住,沾着粉笔末的手轻轻拍打他后背:"现在咱们有林松岭教授及更多人关注了…"她突然提高声音,"所以你们要比老师更厉害才行!"
云功德校长看着这一幕,转身去扶歪斜的国旗杆。他布满老茧的手在铁杆上摩挲许久,直到把突然涌上的热意压回心底。
“二十年前,我也是从这所小学毕业的。”云校长拍了拍斑驳的石台,“那时候,我连课本都是缺页的。可现在——”他突然提高声调,手指向远处层叠的青山,“你们的画能挂进省美术馆!你们的歌能唱到电视台!只要敢想敢拼,这10个名额就是10把钥匙,去打开你们想都不敢想的大门!”
云校长笑着继续高声宣布: “这次活动的选拔标准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还要看才艺表现。学校会成立评审小组,乡里教育部门的领导监督审定,公平公正地选出最优秀的学生——”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名单会张榜公布!”
云秀的妹妹云娜,云校长的小女儿云丫丫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云校长突然咧嘴一笑:“等榜上有名的学生到了省城大学,记得摸摸人家的实验仪器,坐坐图书馆的椅子——然后回来告诉我,咱们涧水河的孩子,将来要不要也考进去,堂堂正正地当那里的主人?”
“要——!” 孩子们带着哭腔的呐喊震落了老槐树上的露水。晨光中,云校长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脸。他知道,有些种子,今天已经悄悄发芽了。
【版权所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