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古柏记》
文/园艺
四十载光阴在石阶上漫漶成苔痕,再次站在天坛的丹陛桥下,朱红宫墙仍如记忆中那般灼目,只是眼角余光里,多了些当年未曾留意的深绿。那时眼里只有祈年殿的鎏金顶在阳光下跳荡,回音壁里藏着少年人的悄悄话,却不知那些沉默的柏树,早已把六百年的光阴织成了荫凉。
穿过成贞门时,一阵风卷着松涛漫过来。抬头撞见的柏树林,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幽深。它们不像宫殿那般张扬,枝桠在蓝天下交错出细密的网,阳光漏下来,在青砖地上碎成点点金斑,倒像是把岁月的碎片都铺在了脚下。树干是深褐色的,布满沟壑,有的地方渗出透明的树胶,像老者眼角未干的泪。据说这些侧柏多是明清年间所植,算下来,最年长的那几棵,该是见过万历皇帝祭天的仪仗,听过八国联军的马蹄声,如今却只把年轮藏在心里,任喜鹊在枝桠间筑巢,白鸽在树下迎客,游客走过,白鸽又悠闲地飞上树枝,给这棵古老的树木增添些许灵气。
走在柏树与古槐搭就的林荫甬道上,两旁座椅几乎都有与我们一样走累了的中外游客,他们一边休憩,一边欣赏眼前的古树和树下的白鸽,小孩子被成群的白鸽吸引,追逐着它们,鸽子也不躲闪,似乎它们已经习惯了与游客的互动,一派祥和与静谧。此时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放轻了,生怕惊动了这样的场景。四十年前穿过这片林子时,只觉树多草杂而已,此刻才发现它们竟然这么古老,而且是按章法排列的。横看是笔直的线,竖看是方正的林,笔直的甬道,像极了古籍里的朱丝栏,而每棵树都是一个活的字,写满了时光的注脚。有几棵柏树的树枝已经干枯,却依然抽出新绿的枝条,不负岁月,挺拔向上,抬头看时,枝叶照样伸进云端,仿佛在说:苍老残缺也有追求,同样富有生命力。
圜丘坛外的柏树林最为壮观。三百六十棵柏树环绕着汉白玉栏杆,像一圈沉默的侍卫。站在天心石上,听不到当年的回声,却能听见微风吹拂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那声音比任何祭文都要庄严。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坛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恍若古人衣袂翩跹。忽然想起《周礼》里"以苍璧礼天"的记载,这些四季常青的柏树,不正是最虔诚的祭品吗?它们站在这里,春去秋来,数百年来,把每一次风雨都当成对天地的叩拜。
走到七星石附近,十几位老人在柏树下打太极。青灰色的身影在绿影里沉浮,招式慢悠悠的,倒与柏树的节奏合拍。与一位老者闲聊,他指着身旁的柏树说:"这棵'九龙柏',你四十年前准见过。"果然见那树干上盘曲的纹路如九龙缠绕,树皮斑驳处露出的新皮,竟带着玉石般的光泽。老者说:“当年天坛曾遭雷击,好多柏树都被劈过,这棵也没能幸免,却硬是从焦黑的树心里冒出了新芽。你仔细瞧这树,跟老北京一样,经得住事儿。"
夕阳西下时,再次路过祈年殿。金色的殿顶映着晚霞,而殿后的柏树林已浸在暮色里,枝桠勾勒出模糊的剪影。四十年前记住的是建筑的精巧,如今才读懂这园林的魂魄——那些古柏不只是风景,更是历史的刻度。它们看着朝代更迭,看着城墙拆了又建,看着公园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却始终站在原地,把根须扎进北京的泥土里,长成这座城市最坚韧的筋骨。
出园回头望,暮色中的柏树林像一道墨绿色的帷幕,轻轻罩住了红墙金瓦。忽然明白,天坛的风韵从不是静止的,它藏在建筑的飞檐里,更藏在古柏的年轮里。四十多年光阴不算短,却只是这些树木生命里的一瞬。而我们这些过客,不过是在它们的注视下,完成一场关于时光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