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难忘的楚雄岁月
文︱甄春延
楚雄,这座坐落于云南中部的少数民族自治州,于我而言,承载着生命中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1966年至1970年,我与父母、哥哥、姐姐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了一段交织着难忘与痛苦的岁月。直至 2018 年,退休后的我与昆明24中的昔日同窗重返楚雄州冬瓜坪镇,如今那里已更名为州府冬瓜街道。这片土地,仿佛被岁月施了魔法,过往种种,如影随形,从未褪色。
1964年,时任吉林省委第一书记的吴德同志受组织委托,与父亲深谈。出于国家战备考量,需调遣父亲奔赴云南投身 “三线建设” 事业。父亲不负所托,引领着 5000 名东北三省一区的林业干部职工扎根云南。国家设立 “金沙江林区会战指挥部”,简称 “指挥部”,以 “12 号信箱” 为代号,选址楚雄州冬瓜坪镇。父亲担纲常务副指挥,虽名义上指挥是原林业部副部长梁昌武,可实则担子落在了父亲肩上。彼时,指挥部统筹云贵川三省及甘肃白龙江林区的建设重任,父亲与同事们夜以继日,一年多光景,指挥部大院拔地而起,内有十几栋职工宿舍与 4 栋办公楼。云贵川地区(以云南、四川为主)也相继落成几十个森工局与金沙江水运局,工作渐入正轨。1966年,母亲工作调整,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南下楚雄。
记忆中,母亲领着我们乘坐“嘎斯69”小车驶向楚雄指挥部大院。一路颠簸,未及缓过神,喧嚣声铺天盖地而来。车被强行截停,一群人高喊口号,将母亲从车中拖拽而出,母亲脖颈间被挂上写有名字、打叉示辱的牌子,头上戴着纸糊高帽,被押去批斗。年幼的我们,惊恐万分,呆若木鸡。幸而有欧叔叔挺身而出,将我们护送回了家。自那日起,我开启了人生中最痛苦、最无助的历程。
彼时,父亲也遭了殃,当晚未归,想必是也被隔离了。年幼的我们懵懂无知,满心恐惧,不知前路几何。家中两个叔叔成了我们的依靠,欧叔叔自不必说,还有父亲从东北带至云南的司机王叔叔。王叔自 1954 年起便为父亲开车,父亲调回东北,又将他带回。2025 年,王叔已百岁高龄,提及父亲往昔,记忆犹新。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领导与下属的情分,情同手足。父亲离世后,王叔年年徒步前往朝阳沟墓地祭扫,即便母亲嗔怪,也从未间断。在我们兄妹眼中,他如亲生父亲般敬重。回首往昔,造反派横行,邻里避之不及,唯有王叔常来我家,为哥弟俩剃头,那份坚守,于乱世之中,尤为珍贵。
初到楚雄,父亲沦落为楚雄州 “最大走资派”,遭隔离关押。家中只剩年幼的我们,母亲日日被造反派抓去批斗。小姐姐年纪轻轻,便挑起照顾弟弟妹妹的重担。我们在东北时,皆是 “八一” 小学住校生,家中事务一窍不通,后来才慢慢学会。即便哥哥姐姐陆续招工离家,我独自在家,也一点点学会了操持家务。
那个年代,虽年幼,可父母被批斗的画面,如刀刻般印在我脑海。父母与其他 “走资派” 们,双手反剪,脑袋被强压低垂,头戴高帽,胸前挂着沉重的牌子,脖颈被铁丝勒出深痕。我曾见过批斗彭老总的旧照,每当目光触及相关画面,我的心便止不住地颤抖,父母被批斗的场景瞬间浮现在眼前。他们多次被打得遍体鳞伤,父亲曾说,打他时棍子都断了。母亲回家,顾不得自身伤痛,用红花油为父亲消肿散瘀。我始终不解,那时的人怎会变得如此疯狂、残忍。父亲有个下属沈某,也是他从东北带到云南的。听父亲说,他是个孤儿,还是大学生,父亲特意嘱咐母亲多加照拂。可文革开始,他竟反咬一口,在造反派面前 “举报” 父母拉拢他,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指挥部大院有两扇大门,造反派常令父亲跪在大门口,向毛主席请罪,向造反派请罪。 “九大” 开幕前,有次,一派造反派逼父亲和另一走资派给对立派贴大字报。父亲深知此举会加剧群众间矛盾,便与那人商议后连夜 “出逃”。不料,那人次日便被抓回,父亲逃了20多天,被当地国防工厂工人收留。父亲未隐瞒身份,工人们却毫无偏见,将他藏于工厂偏僻处,日日送饭。直到 “九大” 后,形势稍缓,父亲才重返指挥部,继续挨斗。父亲恢复工作后,曾找过那些工人,与他们保持联系直至我们回东北。文革后,我问父亲如何逃脱,父亲笑言:打游击时练的本事,走夜路小菜一碟。父亲出逃那些日子,造反派天天上门寻人。
最惊心动魄的,是父母险些被枪击。当时武斗愈演愈烈,不少造反派手里有枪。一日,造反派王洪武持枪在楼下,把父母叫下去 “训话”。说着说着,他竟抬手朝着父母头上方就是一梭子,幸而枪口略高,否则必有性命之忧。是枪走火,还是故意为之,怕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想过。训话结束,他扬长而去。我们在场的姐弟三人,皆被吓得不轻。后来父母说,他们身经百战,听过枪声,倒也未怕得失了方寸。八十年代,组织审查 “三种人”,向父母调查此事,父亲据实以告,组织也给了王洪武相应处分。
武斗期间,大院里的人几乎跑光,空荡荡的,夜晚静得渗人。我们把捡来的废汽油桶放到楼梯口,接上电,稍有动静便能感知。窗户用木板钉死,晚上门用柜子抵住。无人管我们吃喝,蔬菜断供。无奈之下,我们跑到单位食堂,砸门翻找米面,不然真要饿死。作为单位最大的 “走资派” 家属,我们那时是被遗弃的存在。
单位孩子多,起初有小学,可我作为 “黑五类” 子女,上学受尽欺辱,常被辱骂殴打,最终放弃学业。从小学二年级到初中一年级,我再未进过学堂。后来到景东,我们搬到县城,才在景东林业局中学上了初中,可基础差,成绩自然不理想。至今,连一元一次方程都解不来,这是那个年代留给像我这样的人的特殊 “印记”。
小时候,身为 “黑五类”“狗崽子”,我又比哥哥姐姐小很多,常被无知孩童欺负。有天,我在楼下劈柴,把劈好的柈子码好,邻居孩子跑来踢散,我码他踢,反复多次。我急了,拎起斧子就砍,他一躲,斧子砍在他胳膊上,好在没伤筋动骨。他家长带着他来我家讨说法,母亲陪着不是,道了不少歉。自那后,他再也不敢欺负我,真是 “兔子急了也蹬鹰”。
还有一件傻事,至今想起,哭笑不得。小时候顽皮,不听姐姐话,姐姐喊我回家吃饭,我不肯,她一生气,就不让我吃饭。我竟喊起 “打倒某某某”,说打倒父亲。多年后,哥哥姐姐还常拿这事逗我。
楚雄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两次濒死经历。1967 至 1968 年间,指挥部大院有个圆形水池,池边是砖砌的,约170至180公分宽。一天,父母在操场批斗,我在水池边玩,不小心掉进池里,好在被人救起。救我的好像是一位穿绿色衣服的邮递员。有人去操场告知母亲,母亲疯跑过来,抱起我哭得泣不成声。直到母亲晚年,提及此事,她依旧泪流满面。我在 “情系文定山” 一文中写过这事,因为在景东边江,我也掉过江,不知怎的就爬回船上。这两次经历,让我与游泳彻底绝缘。
小时候的我,顽皮至极。在大院里爬树,从树上滑下时,右腿被划开一道大口子,筋都露了出来,鞋里满是血。卫生所医生说必须送州医院,不然无法缝合。母亲带着我乘车上医院,缝了17针,还打了破伤风针。回家后,我疼得整夜睡不着,哼哼唧唧,母亲抱着我坐了一宿,半夜我才昏昏睡去。第二天,腿疼稍缓,趁母亲去批斗,我一瘸一拐下楼玩耍。几十年过去,这段往事从未忘却,母亲的爱与付出,深深刻在我心底。
1970年,我离开楚雄,此后再未回去。多年来,我心心念念想重返故地,看看那片充满痛苦与悲伤记忆的土地。
2018年,我回到昆明 8位中学同学听闻我的心愿,专程陪我前往楚雄。 “12 号信箱” 旧址已变成楚雄州一所大学。我向保安表明来意,说自己40多年前在此居住,想进去看看。保安师傅同意了。
走在校园里,记忆中的宿舍楼、办公楼早已不见踪影,我落水的水池也消失了。望着一栋栋现代化大楼,看着青春洋溢的学生们,我感慨万千。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眼前的一切与我梦中景象相去甚远。远处山坡上,残存的几栋旧房,还依稀留存着往昔的影子,可那一切,都已远去。
不忘过去,是为避免重蹈覆辙。我感恩生活,它让我领略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我感恩生活,它让我懂得为人处世之道;我感恩生活,它让我明晰人生的取舍之道。
写于 2025 年 7 月 11 日

【作者简介】:甄春延,原吉林省人大常委会办公厅退休干部,东北师大夜大中文系毕业,学士学位。一生钟爱文学,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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