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河盛夏
作者/于德宽
我的出生地,依偎在东风河畔,是个被人亲切唤作“八棵树”的村落。
常忆儿时盛夏,点滴都与东风河相关。太阳刚爬过树梢,农户的鸭子就“嘎嘎”闹起来。待拉开栅栏,鸭子扑棱着翅膀涌出来,白的如雪,褐色靓丽的羽毛在晨雾里翻涌,直奔东风河而去,仿佛奔赴一场与岁月的约定。
领头的公鸭率先伸长脖颈,“扑通”扎入水中,其余鸭子接连跃入,河面即刻溅起一片银亮水花。这声响惊扰了芦苇丛中的水鸟,它们“扑棱棱”飞起,在晨雾中划出几道弧线,像时光不经意间留下的痕迹。
晨起的李大爷吧嗒着旱烟,看鸭群尽情嬉戏。有的把头扎入河底,圆滚滚的身躯撅起如毛球,脚丫在水面快速蹬动,抬头时扁嘴中叼着条银亮小鱼;有的相互追逐,翅膀拍打水面发出“啪啪”声,水纹撞向芦苇根又荡回来,把晨光搅得支离破碎,如同记忆里那些抓不住的片段。
晨露沿槐树叶滑落,滴入河中,声响轻得像岁月的低语。鸭群的欢叫声与李大爷旱烟的气味相混,在东风河的晨雾中缓缓弥散。东风河的清晨,便在水声、鸭鸣与水鸟振翅声中,悄然苏醒。
日头爬到头顶,河里热闹得像开集市。放暑假的孩童多光着脊梁、穿条裤衩:有的仰躺水面,肚子圆得像面小鼓,任由水流带着漂;有的扎猛子,双手划拉着摸蛤蜊,摸到个大的就举起来吆喝,水珠顺着黝黑的胳膊往下淌。学龄前的孩子最疯野,脱得光溜溜,像群泥鳅在河边浅水处钻来钻去。上三年级的小柱子水性最好,能从河北岸一口气游到南岸,再举着只螃蟹游回来。我们趴在岸边树上拍手,裤衩上的水顺着树干往下滴,在树根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正午,女人们结伴而来,各端着木盆,盆里堆着待洗衣物,聚在河边老柳树下。她们的说笑声像檐角铜铃般清脆。孙家婶子爱讲村里新鲜事,一边搓衣裳一边说谁家鸡下了双黄蛋;于家奶奶在旁缝补孙子的小褂,针脚在透过枝叶的阳光中闪烁,恰似落在布面上的星子。一阵风过,笑声被揉散,与皂角清香交融,飘向远方。
相邻处,下放户闻叔支着画板蹲在河边写生。对岸屋舍顶抹着黛青,瓜棚茅草泛着浅黄,望不到头的瓜地铺展着泼墨似的深绿,被他调和成温润的淡青底色;水里扑腾的孩童,红裤衩像团跳动的火焰,黝黑脊背反射着碎金般的阳光,成了画中最鲜亮的色块;头顶垂落的槐树枝叶,深绿里浸着墨色,斜斜扫过纸面,恰好作了朦胧前景。他握笔饱蘸水色,靛蓝河水在笔尖漫开,掺着赭石勾勒出沙滩的暖黄,又点几滴朱砂晕染孩童衣角。蝉鸣、水声、孩子们的笑闹,都顺着那抹湿润的色彩,悄悄渗进了画里。
河堤上的槐树林是另一个世界。槐树粗的足有尺八,树干布满深深裂纹,像老爷爷脸上的皱纹,枝丫却伸展得老远,把整个堤坝罩在浓荫里。树下的沙滩被踩得结实,光脚踩上去,沙粒带着太阳晒过的余温从脚趾缝钻出来,痒痒的舒服。
爱讲故事的于三爷往老槐树下一靠,望着流淌的河水,慢悠悠开腔说八棵树村的来历——这村名得从于家先祖和孙家表亲闯关东的往事说起:1805年,一辈人从山东省莱州府潍县的于家官镇动身,辗转迁到这儿落脚,族人生息繁衍,因村口八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格外打眼,村子便有了“八棵树”这个名。歇凉的人静静听着,他扇了几下破蒲扇,又讲起《三国》,声音忽高忽低,讲到张飞喝断当阳桥,蒲扇“啪”地拍在身旁树干上,惊得趴在旁边打盹的老黄狗猛地抬头,吐着舌头看半天,又耷拉着耳朵睡去。
槐树林深处,徐富和徐军正对着军棋较劲。几个半大孩子蹲成圈,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瞪得溜圆。“旅长吃你团长!”徐富捏着绿棋子“啪”地拍下,皱纹里都带着笑。穿红背心的毛秃赶紧伸脖子瞅,手指在地上画棋盘:“徐叔,他军旗旁边有地雷!”徐军慢悠悠摸出颗蓝棋子:“急啥?”指尖一挑,“工兵排雷。”蹲在最前面的丫丫“呀”地低呼,辫子梢扫过槐树叶,逗得旁边小虎子直笑。阳光透过叶缝落在棋子上,红的绿的都泛着光。孩子们大气不敢出,只看两位叔叔的手在木板上挪来挪去,像在指挥千军万马。
我们这些不爱听书、也看不懂棋的孩童,槐树林的沙滩才是真正的乐园。暑假午后,二柱子偷拿他爹做瓦匠活的瓦刀当铲子,挖出弯弯曲曲的战壕。沙子被晒得干燥松软,挖起来簌簌往下掉,落在手背上暖烘烘的。我总爱捧起沙子,看它们从指缝漏下去,阳光穿过沙粒,在胳膊上投下细碎金斑,像撒了把碎金子。
最令小伙伴们痴迷的是堆城堡。先寻块平坦沙地,脚丫子圈出个大圆当围墙,再捧起沙子压实,一层层往上堆,到三四十厘米高时,用手指抠出门窗。二柱子最擅长做城门,他找来根光滑树枝,在墙面上划出整齐条纹,说这是“朱漆大门”。我偏爱在城堡周围挖护城河,用贝壳把河岸砌得齐齐整整,再跑到河边舀来水,看清水顺着沙沟慢慢流进护城河,嘴里不住喊着“水来了,水来了”。
有时我们比赛谁的沙堡最结实。把沙子和着河水拌匀,像和泥一样揉得黏糊糊的,这样堆出的城堡能顶住风。有回我和二柱子堆了座三层塔楼,还用碎瓷片做了塔尖,正得意呢,不知谁家大黄狗跑过来,一爪子就把塔楼踩塌了。我们追着狗在槐树林里跑,沙子踢得漫天飞,惊得树上麻雀呼啦啦飞起,槐花落了一头一脸,捡起来闻闻,还带着甜甜的香。
沙滩上的疯玩总少不了淘气主意。那日午后,我们正用沙堆垒“炮台”,忽听西边土路上传来“嘚嘚”驴蹄声。二柱子眯眼瞅了瞅,扯着我胳膊压低声音:“是孙家爷爷赶驴来了!”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孙爷爷牵着灰毛驴,慢悠悠往这边走。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三丫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咱们挖个陷阱吧?”这主意像火星落在干柴上,瞬间点燃我们的兴致。二柱子立刻蹲下,用他那铁瓦刀“咔哧咔哧”挖沙子,我们也赶紧上手,有的用瓦片挖,有的直接用手扒,不一会儿挖出个半尺深坑。坑边的沙堆得像小山包,二柱子又跑去拽了把带新鲜绿叶的槐树枝条,小心翼翼铺在坑口,再盖层薄薄细沙,用手掌抹得平平的。远看和周围沙地没两样,只有我们知道下面藏着“机关”。
藏好陷阱,我们猫着腰躲到最粗的老槐树后,目不转睛往外瞧。孙爷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灰毛驴耷拉着耳朵,尾巴甩来甩去赶苍蝇,蹄子踩在沙地上“沙沙”响。我们的心提到嗓子眼,攥着拳头忘了呼吸。眼看孙爷爷的布鞋要踩到陷阱边,三丫突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好在被二柱子一把捂住嘴。
就在这时,孙爷爷的脚不偏不倚踏在树枝上。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槐树枝条断了,他身子猛地一沉,打了个趔趄,手里的驴缰绳也松了。灰毛驴吓了一跳,“嗷”地叫了声,往后退两步,鼻孔喷出两道白气。孙爷爷站稳了,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坑,又抬头往槐树林里瞅。我们正捂着嘴笑得肩膀直抖,被他一眼瞧见树后人影。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孙爷爷的声音里裹着笑,弯腰捡起根树枝,却不往我们这边来,反倒轻轻拍了拍灰毛驴的屁股,“都怪你贪吃,差点把我绊个趔趄。”见他果真没生气,我们索性从树后钻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二柱子笑得直拍大腿,一屁股墩在沙地上,溅起的沙子沾了满脸。孙爷爷拄着树枝站在那儿,阳光从槐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他的白胡子上跳着碎光。他望着我们,眼睛眯成了条缝:“下次再敢挖坑捣蛋,我就告给你们爹娘,罚你们去地里挖菜!”
太阳快落山时,沙滩变得格外温柔。夕阳把沙子染成蜜糖色,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我们躺在沙地上,看云彩在天上慢慢飘,有的像奔跑的马,有的像张开的伞。看久了,觉得整个槐树林都在轻轻晃,连同槐树的影子,都变成了会动的图画。
有回玩到天黑,我迷迷糊糊在沙地上睡着了。梦里听见河水哗哗流,还有槐树叶沙沙响,像谁在耳边唱歌。醒来时躺在自家炕上,娘正用蒲扇给我扇风,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细细的格子。爹坐在炕沿抽旱烟,说刘二姥爷送我回来时,我怀里还揣着个沙子做的小泥人,泥人脸上画着眼睛鼻子,是我白天刚捏的。
转眼数十年过去,我曾多次站在昔日的河湾。童年情景早已荡然无存,只剩几丛芦苇在风里摇晃。可一闭上眼,仿佛又听见孩童们的笑声从槐树林深处飘来,混着东风河的水声;还有那带着薄荷味的风,轻轻拂过滚烫的沙滩。那些美好的回忆早已镌刻在心底,思绪便总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叫“后八棵树”的小村落,飘回那条盛满故事的东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