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男一女走在赶马河的大路上,各自的心思恰如灌耳的蝉鸣。蝉鸣一波未了一波复起,交织在一切有空气的地方。但你若不细心倾听、猫步搜寻,你就找不到最近的蝉音来自哪里。蝉趴着树身,与树皮的颜色别无二致,你需要留心它那折射光线的透明的羽翼。
四个男生前边走俩、后面跟俩,将苏景兰护卫在中间。路面宽的时候,又绣成一堆,如同蜂群迁徙护卫着蜂王。大家的嘴巴虽然信口开河,实则小心翼翼斟词酌句,心里都嫉妒着元尚婴。今天的路,只有元尚婴和苏景兰的路,最长,要一直走到底呀。当他和她单独走时,那将是怎样一种幸福哦,又将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啊!这让不能随行者遐想无限、揪心不已。
一个同学要分手了,元尚婴马上从挎包里细心地抽出一根麻花。现场者都很惊诧:哪有如此大方的人啊!真叫败家子啊!一根麻花,八分钱一两粮票啊,是何等的奢侈品呀!听说毛主席每天早起,也才吃两根麻花……那男生的嘴唇,分明克制地咬着,却并不伸手来接。看他那神情,心里大约猜想这可能是个阴谋。要么麻花有毒。
元尚婴急了,误以为人家不接是人家客气,立即解开挎包的另一个金属扣,掀开来,说:“ 你们都来看看,看清哦!我多买了五根麻花的,一人一根嘛!”
苏景兰说:“ 你可……真不会过日子啊……咱这里吃了麻花,你那里礼物不成了三样?”
元尚婴将挎包张开,让斜阳浇进去:
“ 你看,大家看清了,四个礼包包够数着吧!”
元尚婴再次将麻花递给那个要分手的同学。在众目的支持下,那同学接到手里,脸上的疑惑仍未彻底消散。他心里可能在嘀咕:这算不算收买人心?算不算封口费?算不算地富子弟拉拢革命群众?要不要拒腐蚀、永不沾?但这念头也只是一瞬间划过脑际,因为麻花太诱人了,肚里太贫瘠了……
现在只剩下元尚婴和苏景兰了。两人走路的距离,反倒不如方才人多时那么亲近。也许因为,不时迎面碰到人,让他和她感到羞涩。苏景兰尤其担心的是,这是在自家门口附近啊,遇见熟人是肯定的,人家会怎么想?又会问些怎样让人难堪的话来!
面前出现一个砖瓦厂。场地上胡乱堆码着破砖烂瓦,颜色说红不红、说黑不黑。一只斑鸠落上去,摇摇身子,稳住。可能嫌砖头被晒得烫爪子吧,斑鸠咕咕叫着,飞到砖窑洞口里的阴影里,乘凉的同时,梳理着翅膀。几间竹条子合围且搭顶铺草的工棚,其破败相证明着久无人来。砖窑后面,拿废砖块铺了斜坡面,以防泥石流。斜面上刷着白石灰标语:
忠于毛主席!
忠于毛泽东思想!!
忠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 字不太规矩,' 线 ' 字还少了最后一撇。”元尚婴显然在找话。苏景兰正要说什么时,只见那斑鸠噗愣愣着飞走了。原来窑洞门里,有团东西在蠕动,好像是个人。也可能是狗,或者别的动物。那团黑物爬出洞口,却是个人。揉揉眼睛,返爬回窑洞,拖出一只背篓。
这是一个乞丐,满脸菜色、头发蓬乱,眼窝深陷、眼屎粑粑。他身上的破线衣,已看不出原来究竟是什么底色。他与其说懒洋洋,不如说实在没有气力、却要强打起精神,仰头把天看了好一阵,说:
“ 好个狗日的,天!昨儿上午,窑洞里躲雨,饿得睡着了。睡过去了多好啊!咋又醒了呢?醒了就得跑路啊——我一辈子死球不爱个跑路!我又不是跑邮的,跑啥子路!这不是整我的筋么,娘的个蛋!”
这个乞丐好面子,把四处行乞叫做“跑路” 。“ 整我的筋” 就是 “ 整筋 ”,意思是故意找茬、专门跟你过不去。显然他不想活了,他为自个没能睡死过去而牢骚满腹。
元尚婴将手探进挎包,稍稍犹豫了一下,同时看了一眼苏景兰,最终动作坚决地抽出一根麻花来。他想起祖母健在时,那时他很小,却能清晰记得每次门前来了乞丐,祖母一定要找出食物打发乞丐的。实在没有了,便跟孙儿商量,将他的零食分一半,哪怕指蛋儿大的零食,也都不能让乞丐空手离去。
然而眼前这个脏面乞丐,分明饿得有气无力,却不接麻花。他说:
“ 你,你,小伙啊,没看我都,都这样子了,干麻花咋,咋能吃下去啊。”
苏景兰发现乞丐的背篓里有个破碗,就取到手里说:“ 我去给你找热水吧。”元尚婴的目光,亲昵着苏景兰那苗条秀美的背影,心里生出一涟涟的荡漾旖旎。如果那个叫万水贵的少年没有淹死汉江,他就上不了高中;如果万水贵不与苏景兰同乡,他也不可能与苏景兰同行;如果母亲不让他去万水贵家慰问,也不会有今天的喜悦;如果没有出现方才那只斑鸠,你便发现不了乞丐;如果没有遇见乞丐,一男一女就无话可说……啊啊,这或许是天意,是来自上苍的特别眷顾……一瞬间,一股不知几生几世修来的美好感觉,浸染了他的全身,眼泪差点出来了。
元尚婴反思着方才。方才给乞丐取麻花时,动作不是太快,而是目光先去征求苏景兰的意见。在一刹那间,他觉得不该如此,为什么要看她的脸色呢?难道接济一下别人,有错吗?可见在一闪念工夫,他是为了在她面前表演自己是个善良人,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不过他又想了,假如是独自碰见乞丐,会不会也掏出麻花给乞丐呢?回答是肯定的:会掏。只是掏的动作,可能要迟疑一下。但是终究,会掏!于是他欣慰了,心安自己了。
苏景兰捏着破碗去找水,感觉着元尚婴的大眼睛在自个的背部动来滑去,如同彩旗迎阵风,飘飘然了她。附近的几户人家,门是多半挂了锁的。有一户大门半掩着,她走进去问了三声 “有人没 ”。没有回答。堂屋靠墙边一个火塘,碗口粗一节干木头,烟缕少许喷吐着,说明烧得久了。光线明亮,不能看见红火炭,唯有白灰沉积炭面,上面吊着一把铁壶。这是巴山人家特有的居家布置:一年四季保持塘火。缺粮短炊年代,专门动灶火不划算,手边有啥了就往火塘里一丢,或一卧,或烧或烤,抓起来把饥充走完事。火塘上吊个壶,可以随时饮用热水。
苏景兰又大声问 “有人没 ”,照旧没回答。她想自己又不是偷东西的,就很大方地取下铁壶,往破碗里倒水。
眼下这个时代真是好,很少有偷窃的。万水贵的老子铤而走险偷玉米,是为了制造事件、让儿子念高中吗?
苏景兰双手捧着破碗,缓步慢脚地挪来。元尚婴早就迎上几步,接过破碗,也是缓步慢脚的,端给乞丐。乞丐的脸上,一点儿没有感激感动的样子,好像皇帝享用御厨奉膳似的。他将麻花蘸进热水碗里,微微一涮,涮软了才吃。嘴巴揪去软的,再将硬的蘸软。也罢,他嘴里好像只有三颗牙,也无法判断他的确切岁数。他吃得并不十分情愿,好像在帮助两个送他麻花的学生解决什么困难似的。勉强吃完了,一抹嘴唇,打个嗝儿,说:
“ 你俩把我害了!我已经饿了三天了,再有一天就能饿死。方才爬出窑洞,看天气,绝没想到碰见你俩!碰见了也罢,可为啥送我麻花吃呢?不吃吧,你俩的好人好事不是没做成!吃了呢,我就有了精神,一时三刻死球不了了,就还得跑路……唉,不说了,你俩走吧。”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只能离开。没走几步,乞丐又喊他俩回头,领教他最后的忠告:
“ 你们以后做好事,一定要提前问问清楚,看看人家需要不需要。你俩走吧,还是太年轻,慢慢长见识去!”
到了岔路口,两人该分手了。元尚婴手塞进挎包,见远处有人来了,就说这个地方风景好,只是山上树木少了些,好在坡上的茶园不错。他是拖延时间,等那人走过去并走远了,这才掏出最后一根麻花。苏景兰与一小时前的那两个男生不一样,那两个男生一见麻花,首先是 “作礼” 推让的动作,苏景兰不,一见麻花就伸过手来——可是元尚婴判断错了,苏景兰依然是推让。不同的是,苏景兰伸过来的手没有接触麻花本身,而是将她的三根指头一下子搭到他的手背上,拓而推之:“ 就这一根了,你吃,我马上到家了。”
元尚婴没能听清对方说的啥,因为对方的三根手指拓着他的手背,不离不弃,如一股蜜液迅速窜进他的臂膀、回旋了他的周身,晕眩了他的神经,导致他平生从未有过的陶然恍惚…… 苏景兰重复了一遍意思,元尚婴这才说:“ 哦,哦,我吃……我吃……” 实际上他说非所想。苏景兰三根指头撤离他的手背,他这才恢复自觉。
“ 这根麻花本来就是你名下的。”元尚婴强调道。
“我名下的给了讨饭的呀。”苏景兰说。
“ 不,那根算是我给的。”
“ 算我给的!”
“ 我给的!”
如此争论、谦让,很难有结果。最终意见统一:就地分吃。而且上茶园吃。苏景兰前面引路,元尚婴跟随着走过田埂,迎袭着晚风撩来的稻谷那最初的,似有乍无的薄香。老远看见茶园里插着稻草人,元尚婴说:“ 噢哟,鸟儿也吃茶叶呀!”苏景兰笑了:
“ 你们江北没有茶吗?好像也有啊。”
“ 反正我们公社没有。”
两人上到茶园一看,原来是茶树与庄稼套种,一畦茶树间隔一垄庄稼,稻草人是吓唬鸟儿吃庄稼的。
套种的是 “回茬” 包谷,即收割了小麦的土地上,再种上包谷苗。拽来几片泡桐树叶,铺地就坐。元尚婴将挎包平摊双膝,将麻花一折为二,稍微长的给了苏景兰。苏景兰要短的,这厢递长的。又是挑选与推让,干脆将麻花轻微一掐揉,就全部成了黄豆粒大小,节约分吃,边吃边说话儿。几星碎屑被风吹落地上,立即引来蚂蚁群。而蝴蝶只是个飞来盘去,对麻花没有兴趣。名叫花大姐的飞虫好看又好动,羽翅张合不休,一个地方落不到五秒钟,马上飞落另一片茶叶。当它落到苏景兰的胸脯上时,元尚婴马上想到方才山民唱的 “远看妹子穿身白,一对奶子硬如铁 ”——目光赶紧移走。忽又想起顾老师唱歌时,胸口渗出奶水,倪老师上前给她擦拭,目光再次返回苏胸。“ 你看啥呀!现在,都得——” 她垂目自顾,“ 勒回去……不然就是流氓!” 那时流行平胸,若是奶子颤悠悠,人们便议论你 “作风不正派”。
元尚婴赶紧目光上移,看见苏景兰那清澈的眸子里,两朵,其实是一朵云,一朵夕阳浸染的红云,悠闲地浮动着。可她显得很害羞,这让元尚婴犯嘀咕:她平时哪有害羞的样子哦。
最后一丁儿麻花都在谦让对方吃,却谁也不愿吃。干脆揪几片大叶茶,将那点麻花拿指蛋儿研成末,放上茶叶,再轻置于脚下,很快引来更多蚂蚁,足有上千只。眼见得多数的蚂蚁无法获得麻花碎末,将会导致殴斗,甚至死伤。两人不忍心看那场面,就离开了。
“ 你带口琴没?” 返回的田埂上,苏景兰问。元尚婴说带了,挎包里摸出破裂的硬纸盒,盒里取出口琴。他想都没多想地,一曲欢快的琴声,那是他当初考中剧团的歌声,如一沟清流掀珠滚玉而来。苏景兰双手微合,轻轻相击,插队似地弥合节拍、配唱起来:
…… 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您唱,
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
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
声音是那般极尽赞美,纯净纯粹,饱含无比的仰慕与思恋,如一朵朵遥不可及、又似在怀中的幸福之花,美丽而哀伤的缓缓绽放,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