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建德
今年8月,本人将受邀专程去意大利爱之城维罗纳体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浪漫之旅......
王实甫的《西厢记》与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作为东西方戏剧史上的璀璨瑰宝,虽诞生于迥异的文化土壤,却不约而同地以青年男女冲破桎梏的爱情为核心叙事。前者以“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理想构建了中国古典喜剧的巅峰,后者则以双人殉情的悲壮谱写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爱情挽歌。两部作品在悲喜剧元素的运用上,既展现出人类对爱情本质的共通探索,又因文化传统与哲学理念的差异,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美学风貌。本文将从情节结构、角色塑造、冲突内核及文化隐喻四个维度,剖析二者悲喜剧因素的艺术特质与文化内涵。
一、情节结构:悲喜交织的叙事张力
戏剧的情节铺陈是悲喜剧元素得以释放的载体。《西厢记》与《罗密欧与朱丽叶》均打破单一的悲喜叙事模式,通过“悲喜交织”形成强烈的戏剧张力,但在叙事节奏与结局指向中,又因文化传统呈现出“圆融”与“突转”的分野。
(一)《西厢记》:以喜衬悲,终归团圆
《西厢记》遵循中国古典戏曲“悲欢离合”的叙事传统,以喜剧为框架,以悲剧为暗流,最终在“大团圆”中实现二者的圆融。全剧五本二十一折,从张生偶遇莺莺的惊艳到“金榜题名”后的圆满,喜剧场景与危机冲突交替推进,形成“以喜衬悲、以悲促喜”的艺术效果。
喜剧框架的建构体现在贯穿全剧的轻松场景中。普救寺的相遇虽始于孙飞虎围寺的危机,却为张生“借厢”接近莺莺提供了契机。解围后,张生的痴态、莺莺的娇羞与红娘的机敏构成了一系列充满生活气息的喜剧片段:“月下听琴”中,张生以琴音诉衷肠,莺莺在窗外“侧耳听,蹑足行”,既怕被发现又难掩心动的矛盾,转化为含蓄的喜剧张力;“红娘传简”中,莺莺假意斥责红娘“小贱人”,转身却偷偷拆看简帖的口是心非,将少女的羞涩与渴望刻画得淋漓尽致。这些场景以市井智慧消解了封建礼教的压抑,为全剧奠定轻快基调。
悲剧暗涌的潜藏则使爱情始终笼罩在伦理危机中。相国夫人“允婚赖婚”的反复,将“情”与“礼”的矛盾推向明面——她先是许诺“退兵者配莺莺”,解围后却以“三辈不招白衣婿”为由反悔,暴露了门第观念对人性的桎梏。此后,“私定终身”的行为始终面临“辱没祖宗”的风险,莺莺“待月西厢下”的犹豫、张生“草桥惊梦”的绝望,都暗含着对封建伦理的恐惧与挣扎。这种悲剧性张力并非指向毁灭,而是推动情节向“情礼调和”的方向发展,最终在张生考中状元后,实现从“私合”到“明媒正娶”的合法性转化。
(二)《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喜引悲,宿命之殇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节呈现“先喜后悲”的突转式结构,前半段的喜剧色彩越是浓烈,后半段的悲剧结局就越是震撼。莎士比亚以“命运”为无形之手,将偶然事件串联为必然悲剧,使喜剧元素成为悲剧降临的铺垫。
喜剧开端的铺陈充满浪漫与戏谑。罗密欧因单恋罗莎琳而憔悴,好友茂丘西奥以“春梦婆”的荒诞独白调侃他:“她是精灵们的稳婆,身体只有玛瑙般大小,蚂蚁拖她的车越过人们的鼻梁……”这种夸张想象赋予前半段轻快基调。凯普莱特家的舞会是关键节点:罗密欧与朱丽叶“火炬不及她明亮”的邂逅充满诗意,提伯尔特的暴怒被暂时压制,形成“危机暂解”的喜剧氛围。奶妈向朱丽叶描述帕里斯时的絮叨、罗密欧翻墙赴约的急切,更添世俗温情。
悲剧突转的发生以一系列偶然事件为链条:提伯尔特挑衅、茂丘西奥死亡、罗密欧复仇被放逐、朱丽叶假死引发误会……这些看似巧合的事件,实则被“命运”操控,正如序幕所言:“这对恋人的殒灭,和解了交恶的亲族。”罗密欧墓前饮鸩、朱丽叶匕首自戕的结局,将爱情的纯粹与命运的残酷推向极致。喜剧元素在此形成强烈反讽——茂丘西奥“以笑对死”的调侃、劳伦斯神父“善意谋划”的落空,都强化了“命运无常”的哲思,使悲剧具有了超越个人爱情的普遍性意义。
二、角色塑造:悲喜剧功能的互补
角色是悲喜剧元素的载体。《西厢记》以“调和者”推动矛盾化解,《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催化剂”加速冲突爆发,二者通过角色功能的互补,构建起悲喜交织的戏剧效果。
(一)《西厢记》的“调和者”
红娘是《西厢记》的喜剧核心,更是推动剧情从危机走向圆满的“调和者”。她的市井智慧与相国夫人的专制形成鲜明对比,以机智化解礼教与爱情的冲突。
“拷红”一折集中展现其喜剧功能:相国夫人发现私情后怒审红娘,她却反诘:“夫人先允婚又赖婚,张生退兵有功,小姐动情有理,若张扬出去,岂不辱没相国家谱?”这番话既点明夫人的失信,又以“家丑不可外扬”迫使她妥协,将一场可能引发悲剧的危机转化为喜剧性转机。红娘的语言充满民间活力,她调侃张生“酸溜溜的文气”,嘲讽莺莺“假惺惺的做作”,甚至敢与相国夫人“插科打诨”,这种无所顾忌的言行,实质是对封建等级制度的温和反抗。
相比之下,张生、莺莺承担着悲剧性的情感表达。张生“金榜无名誓不归”的压力、莺莺“长亭送别”的离愁,都体现了礼教压抑下的人性挣扎。但在红娘的调和下,他们的悲剧性被逐步消解——张生的“功名”满足了礼教对“门当户对”的要求,莺莺的“勇敢”在封建框架内获得了合法性,最终实现“情礼合一”。
(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催化剂”
茂丘西奥与奶妈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喜剧性角色,他们的言行不仅增添戏剧张力,更成为加速悲剧爆发的“催化剂”。
茂丘西奥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解构家族仇恨,他称两大家族为“吸血的苍蝇”,临死前仍调侃:“你们这两家狗东西!”这种“以笑对死”的狂欢式反抗,既揭露了世仇的荒诞,又使其死亡更具悲剧冲击力——他的牺牲成为罗密欧复仇的直接动因,推动剧情从喜剧转向悲剧。奶妈的世俗幽默则与朱丽叶的纯真形成对比:她传递情书时的絮叨、贪图小利的市侩,客观上促成了爱情发展,却也因未能识破“假死”计谋加剧了误会。
主角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性在于个体意志与命运的对抗。罗密欧杀死提伯尔特后的绝望、朱丽叶假死前的挣扎,都展现了爱情在家族仇恨面前的脆弱。他们的死亡不是懦弱的逃避,而是对命运最强烈的反抗,正如罗密欧所言:“我是命运的弄人!”这种悲剧性与配角的喜剧性形成互补,使作品的人文主义内涵更为深刻。
三、冲突内核:社会规训与人性解放的对抗
两部作品的悲喜剧张力,本质上源于“人性解放”与“社会规训”的冲突。但因东西方社会结构差异,冲突的解决路径呈现“柔性突围”与“暴力终结”的分野。
(一)《西厢记》:伦理困境的柔性突围
《西厢记》的冲突核心是“情”与“礼”的矛盾,即自然爱情与封建伦理的对立。这种冲突并非不可调和,而是通过“科举功名”的中介实现柔性突围。
相国夫人“三辈不招白衣婿”的要求,将婚姻与阶层绑定,实质是封建礼教对“情”的规训。张生、莺莺的反抗是温和的——他们既未否定礼教本身,又以“私定终身”突破形式束缚。最终,张生考中状元实现阶层跃升,既满足了“门当户对”的伦理要求,又实现了爱情圆满。这种“妥协式反抗”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生存智慧:个体不必摧毁现有秩序,只需在框架内找到“情礼调和”的平衡点。正如雷建德所言,《西厢记》的“有情皆成眷属”并非空想,而是“在儒家伦理框架内为爱情争取合法性”。
(二)《罗密欧与朱丽叶》:世仇宿命的暴力终结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冲突根植于蒙太古与凯普莱特的家族仇恨,这种代代相传的暴力构成对个体自由的绝对压制。爱情在此成为对抗仇恨的武器,却最终沦为牺牲品。
两大家族的世仇是“集体暴力”的象征,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从诞生起就注定被毁灭——他们的结合被视为“背叛家族”,提伯尔特的挑衅、亲王的放逐令,都是暴力机制对个体的碾压。悲剧性源于个体自由与集体暴力的不可调和:罗密欧杀死提伯尔特后,既无法摆脱“杀人者”的身份,又不愿放弃爱情,最终只能以死亡反抗。这种毁灭式结局体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精神:即便个体无法战胜宿命,也要以生命捍卫爱情的尊严,正如朱丽叶所言:“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渺,我的爱情也像海一样深沉。”
四、文化隐喻:团圆与牺牲的美学分野
悲喜剧元素的不同配置,本质上是文化价值观的镜像。《西厢记》的“大团圆”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殉情”,分别折射出儒家“中和之美”与基督教“救赎诗学”的美学追求。
(一)《西厢记》:儒家理想下的世俗圆满
《西厢记》的悲喜圆融,根植于儒家“中庸”思想与“现世关怀”。中国古典戏曲“始于悲者终于欢”的传统,要求悲剧性仅作为过程存在,最终服务于“社会秩序与个人欲望的统一”。
张生的“功名”与莺莺的“婚姻”,分别对应儒家对“修身”与“齐家”的要求。科举制度在此成为“情礼调和”的中介——它既满足了封建王朝对“人才”的需求,又为爱情提供了合法性背书。这种“双重圆满”体现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美学节制:悲剧性(如长亭送别)虽引发共情,却不导向绝望;喜剧性(如红娘调笑)虽轻松明快,却不流于低俗。正如《英国大百科全书》评价,《西厢记》的价值在于“以文学形式实现了儒家伦理与人性欲望的平衡”。
(二)《罗密欧与朱丽叶》:基督教语境下的救赎诗学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结局,暗含基督教“殉道-救赎”的叙事逻辑。死亡在此不仅是爱情的终点,更是人性光辉的升华,赋予悲剧神圣性与超越性。
剧中大量宗教意象强化了这一隐喻:劳伦斯神父的修道院是“神圣中介”,朱丽叶的“假死”暗合“复活”象征,双人殉情的墓茔成为“和解之地”。这种“毁灭即救赎”的逻辑,与基督教“牺牲带来新生”的教义一脉相承——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死亡终结了家族仇恨,使“蒙太古与凯普莱特”的世仇在“爱”的牺牲中获得救赎。正如神父所言:“他们的爱情如此纯洁,连死亡也无法将其分离。”这种超越世俗的精神追求,构成了西方悲剧“崇高美”的核心。
结语:东西方悲喜剧美学的对话
《西厢记》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喜剧差异,本质上是文化基因的分野。前者以喜剧外壳包裹社会批判,最终回归秩序,体现中国文化“现世调和”的智慧;后者以悲剧毁灭达成精神超越,折射西方对个体自由的终极追问。
但两部作品的共通性同样深刻:它们都以爱情为切口,揭露了社会规训对人性的压抑;都通过悲喜剧元素的交织,展现了人类对“爱与自由”的永恒追求。这种“同中有异”的美学特质,为跨文明对话提供了经典范本——正如雷建德力赞的“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与莎士比亚笔下“爱情抵抗命运”的呐喊,虽形式迥异,却共同构成了人类精神世界的璀璨星河。
(作者简介:《西厢记》研究、再创作、国内外传播文化学者雷建德,业界称其“雷·西厢”,1957年出生,中国山西省永济市人。其先后编著出版过《西厢记》系列著作(画册)十二部曲(共计五十册),为世人开辟了一个随时随地阅读《西厢》、研究《西厢》、欣赏《西厢》、传播《西厢》的崭新时代。现受聘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院特邀院士、并获得“新时代非遗文化传播大使”称号,中国「中央电视台」CCTV《艺术名家》栏目特聘客座教授、中央新影中学生频道《强国丰碑》栏目艺术顾问、《中国军转民》杂志社文化艺术编辑委员会副秘书长、山西省品牌智库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兼晋商品牌课题组副组长、永济普救寺景区文化顾问、新西兰孔子艺术研究院顾问等职务)
都市头条编辑:张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