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谷神的香火味
文 / 李明红
檐角的玉米串垂成金褐色的帘,晾在竹架上的谷穗还在簌簌落着细碎的金粉。祖父用竹扫帚扫净晒谷场中央的尘土,露出底下青黑色的泥地,像一块被岁月磨亮的砚台。我蹲在旁边数蚂蚁,看它们扛着谷粒在砚台边缘转圈圈,祖父忽然说:"去把你奶奶腌的酸黄瓜取两碟,要细瓷的碟子。"
这是霜降后的第七天,村西头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枝桠在天上写着歪歪扭扭的文字。按照祖上传下的规矩,秋收后要祭谷神,日子得选在晴天,供品的摆法更是半点错不得。我端着酸黄瓜回来时,晒谷场中央已经摆好了方桌,桌面擦得能照见人,四角各压着一张用红纸剪的谷穗。
"东边摆五谷,西边放糕点,南边是酒,北边得有清水。"奶奶正用围裙擦着手指挥,她的蓝布围裙上还沾着早上蒸馍的面碱印。父亲把装着小米、高粱、黄豆、绿豆、荞麦的五个陶碗捧过来,碗沿都用红线描了边,往东边一放,阳光照在米粒上,像是撒了把碎金子。母亲端来的枣糕冒着热气,枣子的甜香混着新碾的谷粉味,引得我直咽口水。
最讲究的是中间那碗新谷。金黄的谷粒装得满满当当,上面插着三炷香,香是村里老木匠亲手削的竹芯,裹着晒干的艾草和柏叶。祖父说谷神喜欢草木气,去年二柱家祭谷神用了化学香,那年冬天谷仓就生了虫。
我盯着那碗谷粒看,忽然发现里面藏着颗红高粱,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躲在人群里。奶奶顺着我的目光瞧见了,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这是谷神的胭脂,去年藏的是黑豆,说是谷神的眼睛。"
日头爬到竹竿顶端时,祖父从祠堂里请来了谷神像。画像卷在竹筒里,展开时簌簌作响,像是谷粒在说话。画上的谷神穿着青布衣裳,怀里抱着沉甸甸的谷穗,眉眼弯弯的,看着就像隔壁和蔼的二奶奶。父亲在像前摆上香炉,祖父往炉里添了把新收的谷壳,说这样谷神就能闻到今年的收成味。
行礼要按辈分来。祖父站在最前面,手里捏着三炷香,香头燃着小小的火苗,像三颗星星落在他掌心。他对着谷神像作揖时,我看见他的白胡子轻轻抖动,像是有谷粒在上面跳。"谷神娘娘,今年风调雨顺,托您的福,每亩地多收了两斗谷。"他的声音不高,却能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明年还请您多照应,别让蝗虫来捣乱,别让暴雨淹了田。"
香插进香炉时,一缕青烟直直地往上飘,在谷神像前打了个旋。父亲说这是谷神应了,去年三伯家祭谷神时烟是斜着走的,后来开春真的下了场冰雹。轮到孩子们磕头时,我故意把额头往地上磕得咚咚响,想让谷神多疼疼我,结果被奶奶拉起来,说"心诚就行,别把地磕疼了"。
磕完头,大人们围坐在方桌旁说话,话题总离不开今年的收成。三叔公说他家的谷穗长,一穗能打三十粒,二婶婆立刻接话,说她家的谷粒饱满,碾出的米能沉在水底。我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溜到方桌北边,那里摆着碟芝麻酥,是我的最爱。
手指刚碰到碟子边,就被一只粗糙的手按住了。抬头一看,是祖父,他的眼睛笑成了月牙:"馋猫,谷神还没尝呢。"我嘟囔着说谷神那么多供品吃不完,祖父便拉我坐在草垛上,给我讲谷神的故事。
"早年间啊,人间没有谷子,人们靠挖野菜过日子。有个姑娘叫谷禾,每天都去山上祈神,求给人间送点能饱肚子的东西。"他捡起根谷穗在手里搓着,金黄的谷粒落在他掌心,"祈了三年,天上的神仙被感动了,撒下一把谷种。谷禾每天守着田垄,天旱了就用井水浇,有虫了就用手捉,等谷子成熟时,她却累得倒下了。"
我数着他掌心的谷粒,忽然发现少了一颗,正想问,却看见祖父悄悄把那颗谷粒塞进我嘴里。新谷的清甜在舌尖散开,带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后来人们就把谷禾当成谷神,说她每年都在田里看着,哪户人家勤快,就多给哪户人家长些谷粒。"他说着,忽然提高了声音,"你奶奶来了!"
我慌忙把嘴里的谷粒咽下去,抬头看见奶奶端着水碗走过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她把清水洒在方桌四周,水珠落在地上,立刻被干渴的泥土吸了进去。"这是给谷神洗路呢,"她一边洒一边说,"让她顺着水迹回家,别迷路。"
日头往西斜时,祭谷仪式快结束了。祖父把谷神像卷起来,说谷神要回天上报信了,得让她带着今年的谷香去。父亲把供品分到各家各户,分到我家时,奶奶特意多夹了块枣糕,说:"给孩子的,谷神知道他嘴馋。"
我咬着枣糕往家走,看见晒谷场的尘土上印着许多脚印,有大的有小的,还有祖父的拐杖尖戳出的小圆点。风从谷堆里钻出来,带着沙沙的响声,像是谷神在说:"明年见啊。"
屋檐下的麻雀又飞来了,啄着地上散落的谷粒。我忽然想起祖父掌心的谷粒,想起画像上谷神弯弯的眉眼,想起奶奶说谷神藏在每颗饱满的谷粒里。原来那些沉甸甸的谷穗,不都是土地和阳光的功劳,还有个叫谷禾的姑娘,在岁月里守着一片田,年年岁岁,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