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如水月如心
文/宋晓兰
伫立在瞎子阿炳塑像前,心中便涌起久久不息的波澜,一个与香火并不旺盛的雷尊殿相伴的道士,一个靠卖艺不足以养活自己的盲者,一个至死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的社会底层人,还有做人的尊严吗?还有实现人生价值的需求吗?但就是他,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手执二胡不向生活低头的伟岸形象却犹如一道闪电照亮了夜空,照亮了我茫然无绪的心空使之化解为一星灯火燃亮天际。
此时,天空中飘着迷蒙的小雨,那一滴滴雨珠顺着面颊往下流淌着,透过茫昧的云翳,我似乎听见了阿炳那倏然响起的如泣如诉的二胡曲,在穿云破雾中回旋在山峦水域,最终在耳边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阿炳本名华彦钧,少小时就显露出对音乐独有的天赋,10岁开始和父亲学习各种乐器,几年间就把二胡、三弦、琵琶、笛子等诸多乐器演奏得颇为熟稔、功法纯熟。他用这些承载音乐的载体宣讲道义,也用这些认识社会的载体寄托人生。他把音乐看得重于生命,又把生命置于音乐之中。在道士的尘世身份下寄寓着对音乐的理解和热爱。他的青少年时光大多都是在音乐的陪伴下度过的,那时的他长的一表人才,聪明伶俐,熟悉各种乐器演奏技巧,还有一副好嗓子,每每参加道教音乐演奏都会受到极大欢迎。那是他最美好的一段人生时光,也是他对人生充满憧憬和期待的时刻。
可惜好景不长,由于社会波谲云诡,命途瞬息万变,阿炳的人生也随之变得曲折不平,生活也在波峰浪谷间起伏不定。34岁时他因故双目失明了,世界在他面前变得一片漆黑,原本并不美好的生活竟为他掩盖了不美好的视野。他不知道是应该把被遮掩起来的不美好想象得美好一些,还是接受美好的生活原本就有很多不美好的东西存在?他没有得到期待的答案,却又被现实碰撞得难以容身。此后,他衰病潦倒之躯,无法再参加宫观实施的法事,只得沿街卖艺以获得一点微薄收入勉强糊口。
生活已到了十分困顿的程度,卖艺有了赏钱就吃一点,没有只能饿一顿。他拄着盲杖,点击着老城街衢的甬路。那盲杖是他的眼睛,也是他的心灵。他用盲杖触摸生活,也触扣着世界。他的年龄并不算大,正值壮年,但却过早地品尝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这些人生百味酝酿的老酒每天都使他沉浸其中,让他亲身饱尝了生活的艰辛与苦痛。不过,生活的曲折和坎坷并没有压垮他的脊梁,他骨子里从少小时在音乐中吸取的养分就为他的成长注入了高洁的钙质。他虽穷,但志不短。他不向国家的敌人苟活弯腰,更不向豪门阔少低眉顺眼,虽是卖艺但不输志,眼前的窘困并不足以为生活低头,脑子里回旋的音符和旋律那是坚硬的骨头铸就的人格。他虽穷,但嘴不穷。他不吃白食,不占人便宜,不为了蝇头蜗角而被人撇嘴讥诮。他虽穷,但名不穷。保持正直的品性,固守穷且益坚的心智,这一身傲骨纵有电闪雷击也不会低下倔强的头颅。穿行在大街小巷,往来于酒肆茶楼,身影虽然显得佝偻渺小,那四散的正气却与云齐。二胡、琵琶、竹笛,这些乐器飘出的音符在他手下织成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在云间飘逸,带着他的美好向往和心愿,也带着他对人世间种种丑陋的鄙视,完成他职责般的宣言和誓词。
在阿炳生活最落魄的时节却也是他音乐创作最丰富时期。音乐从没因为他衣食悭吝生活困窘而丧失活跃的机能。他的生活依赖于音乐,他的精神来源于音乐,他的灵魂寄托于音乐,他的喜怒哀乐都与音乐有着太多的关联和牵绊。唯有他的灵感却是来自于生活的感触和对音乐的一触即发。《二泉映月》《听松》《大浪淘沙》《昭君出塞》《寒春风曲》《龙船》,一首首融进了他心血与艰辛的乐曲,就在他走街串巷的步履中、就在他犀利的眼神对万般景象的注视下,从他的脑海里顺着手指,缓缓地流淌出来。他十分珍视他的作品,就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每一次有新的音乐作品创作出来,他都如释重负,顿觉全身轻松无比。而他在把音乐从琴弦上顺着指尖飘向天空时却又是那么淡定从容,显示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时光如流水,生活在延续,不变的是他旧有的苦难人生以及他早已看惯了的横眉冷眼,能变的却是他装在脑子里那些带有他生命质感的音乐,那些旋律中跳跃的音符就像承载他生命的细胞带着心音的激荡在血液中流淌和飘动。
无锡二泉是阿炳常去的地方,那是他创作二胡曲《二泉映月》的灵感激发地。每次到那里都对那里的水声、波纹、月光、清风、树影、花丛怀有特别的亲切感。他会对自己的身世怀有反思之意,会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愤懑不平,会对月光水色怀有珍惜之爱,会对未来的时日寄予无限的期待和憧憬。这些都给了他创作的灵感,都会以某种激发欲念的触角点燃他激情的火花。秋风起了,月光明了,他迈着蹀躞的步履缓缓而去,只把一袭背影留给生养他的这片土地。阵阵秋风吹动着他的青衫袍袖,淡淡的月光石板路上人影瘦,步履摇摇出巷口,婉转又上小桥头……
转眼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阿炳也已作古,但他的《二泉映月》却如天上的明月向世间闪烁着熠熠之光。我常为阿炳的一生慨叹,为什么有才艺的人总是承受着悲惨的命运?难道才艺和命运总是相悖而行的吗?这也让我想起德国音乐家贝多芬,他的耳朵虽然失聪却对音乐的感知却没减少,仍能在钢琴的的键盘上让跳跃的音符成为他生命的每一个分子,并像泉水一样流淌出《月光曲》清澈的河流来,阿炳也是这样,眼盲只是看不见音乐的景象,心灵的敏锐却让他捕捉到了所有旋律的色彩。
许多年来,阿炳的一生都是以一个盲眼艺人的形象示人,其实,这个形象又何尝不是一种假象呢?我似乎看见了阿炳墨黑的眼镜后面分明闪烁着一双熠熠发光的眼睛,它像一道闪电洞穿黑色的云朵向那个不平等的社会发出愤怒的质问,也像一缕温馨的春风抚平生活皱褶的目光。还有那把从不离手的二胡,在他指间汩汩流出的乐音就像春风一般温暖着这个世界还感到冰冷的人们。音乐,从没这么近距离地审视过他,可他的生命却分明为我的生命注入了永久的动力,并在逐渐成长和壮大。

首发于《老年生活报》2025年7月9日第6版,有删减。

作者简介

宋晓兰,上海人,中国民主同盟会入盟积极分子,欧美同学会会员,上海市浦东新区归国留学人员联谊会建言献策专委会委员和“益路同心”专家服务团骨干,“止观战略研究院”公众号主编。海外研究生毕业,归国后担任工程公司总裁,合伙人,高科技企业高级顾问;兼任青岛天放艺术馆副馆长、青岛市壁画协会研究员、青岛市中世书画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热爱文学,文章常发表于报刊杂志和书籍、官媒专业网刊和微刊,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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