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镌刻在心底的拉萨记忆
作者/ 杨维勇
拉萨是世界屋脊的一颗璀璨明珠,是中外游人和藏族同胞深深向往的圣地,这是一个具有异域风情的高原历史文化名城。多年驻守在日光城拉萨,我如一颗被风卷起的草籽,随命运飘荡,落于这苍茫高原,游历于藏北草原之上:安多、黑河、当雄、羊八井、日喀则……足迹踏过之处,一切往事与景致便印刻在心上,时时浮现,如复生的记忆,又似镌刻的碑文。

那些年,因为接待频频,我亦成了陪来自各地“神圣“参观的向导,对拉萨的著名景点,轻车熟路。凡遇工作组、访问团、领导、战友、朋友要参观景区,从来不请向导和解说,我便充当起此角色,无数次引领将军与士兵、记者和文人、战友与朋友,攀向高原信仰的峰巅。而我的本职,是保障执行运输任务的汽车部队的食宿和一些临时、应急接待任务,常年奔行于安多、黑河、当雄、羊八井、拉萨5座兵站之间,为过往的钢铁长龙,铺开一条温热的灶台与床铺之路。

拉萨的夜雨,是天空向大地的低语。白日里灼人的阳光一旦沉入西山,湿漉漉的夜幕便悄然垂落。雨丝细密如万千银针,悄无声息地刺透高原干燥的皮肤。布达拉宫的轮廓在夜雨中愈发凝重巍峨,仿佛一座巨大的磐石镇守于天地之间。而拉萨河,这条高原的血脉,就在宫墙之下不疾不徐地流淌,水波在夜色里泛着幽微的光,如同沉静的思绪,低低吟诵着千年的过往。河水逶迤东去,兵站窗外亦能听闻它深沉的呼吸,与车轮碾过湿漉路面的声响交织,成了高原夜晚独特的安魂曲。

安多兵站是青藏线最艰苦的兵站之一,一年四季,寒风裹挟着雪粒、砂石与草屑,日夜抽打着混凝土屋顶。汽车团的引擎轰鸣碾碎寂静,车灯刺破高原浓墨般的夜。灶膛里煤火终年不熄,大锅熬煮的粥与茶在严寒里升腾起白雾,那是冻僵的手指最渴望触碰的温度。
黑河兵站则如孤岛嵌于荒原,门前青藏公路是流淌的河,载着绿铁皮的方舟昼夜不息。黑河兵站所处气侯恶劣,一般情况下过往部队只就餐不住宿,但我亦见过不少满面风霜的汽年部队官兵一头栽进通铺,未及卸下棉帽,裹着大衣、棉被,亦无法入眠——车轮之下,是海拔四千七百米的生死征途。
作为应急兵站,离拉萨相对较近,虽然兵站人手少,但羊八井兵站附近的地热常年井口白汽蒸腾。过往汽车部队只是把此作为驶往拉萨的整理点和“疏妆台”,一般不大住宿,但它却如极寒中撑开的一小团湿气,为过往的官兵滋润着温馨暖意。

最难忘在当雄兵站驻站的那一个月,窗外念青唐古拉终年覆雪的峰顶沉默俯视。深夜车队抵达时,整座兵站骤然苏醒,灶火炽燃,人影匆忙如蚁,只为让那些穿越风雪的年轻躯体,能喝上一口滚烫的汤,吃上一顿冒热气的饭,贴上一块温暖的床板。
车轮与脚步碾过兵站前的地面,留下深而杂乱的辙痕,如同大地承受的烙印。

布达拉宫的金顶,不知承载过多少仰望的目光。我陪过不同皮靴踏响那陡峭石阶——将军的沉稳、记者的急切、乡亲合掌的虔诚。当众人喘息着立于金顶,整座日光城匍匐脚下,唯有风在耳边呼啸,卷走所有言语。万道金辉泼洒下来,宫宇恍若燃烧,又似凝固的梵音。那一刻,无论何种身份,灵魂都在这至高的寂静里,被阳光猛烈地镀亮又涤荡。而当我转身回望,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掠过古城边缘,落向那些吞吐着铁甲车流的兵站方向。
夜雨洗过的清晨,金顶光芒愈发锐利,而兵站屋顶上残留的水洼,亦反射着同样澄澈的天光。

大昭寺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前,我目睹无数头颅虔诚叩下。陪战友初来时,他年轻的额头触上冰凉石板的瞬间,肩膀微微颤抖;后来陪将军,他换上便装,俯身如最普通的信徒,姿态里是卸甲般的松弛与郑重。香火缭绕中,那些匍匐又起的身影,在酥油灯火摇曳的光晕里模糊了界限,只余下信仰本身沉甸甸的重量,压得石板光滑如镜,映照千年不息的虔诚。偶尔,我会在氤氲的桑烟里,瞥见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刚从兵站食堂里出来、赶在返程间隙匆匆前来观瞻的汽车兵,他们的绿棉袄上,还沾着机油与路途的风尘。
有时叩拜出来,正逢雨雪初歇,石板路湿滑如镜,倒映着寺宇飞檐与匆匆步履,仿佛行走于两个世界的交界。

引领解放军报牵头组织的赴青藏线新闻采访团西行至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强巴佛殿内,未来佛低垂慈悲的眼。巨大的鎏金铜像在幽暗佛殿中流淌着无声的光河,仰视之际,连最健谈的记者也噤了声息。阳光艰难挤进高窗,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与袅袅桑烟,那一刻,时间仿佛被这无言的慈悲所凝滞,只余下心中无声的惊涛与敬畏。而我知道,此时必有我们的车队,正碾过殿外远方荒寂的公路,如细小的铁甲虫,在佛垂目的旷野中坚韧的向珠峰脚下的樟木口岸移动。
车队扬起的烟尘,或许正融入西去,低垂的云层,酝酿着远方另一场无声的夜雨。
安多与黑河的风,带着雪粒的锋利与牧草的腥涩。记者们试图用镜头捕捉牧人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文人以笔锋描摹牦牛群踏过荒原卷起的烟尘。我指点着远方孤零零的帐篷,讲述严冬里牧人如何与风雪角力。黑河湍急冰冷,如同高原粗粝的脉搏,岸边玛尼堆沉默矗立,风马旗被撕扯得猎猎作响,那是生命在辽阔寂寥中奋力搏动的痕迹。偶尔有车轮陷于泥泞,正是这些沉默坚韧的牧人,常会从帐篷深处钻出,用牦牛与绳索,助钢铁之躯脱困。他们的笑容如高原阳光般纯粹,仿佛兵站与帐篷之间,早已被一条无形的哈达悄然连接。
安多的夜雨格外寒凉,打在兵站混凝土屋顶上噼啪作响,更衬出帐篷里牛粪火微弱而珍贵的暖意。

拉萨三大寺,各有其魂魄。哲蚌寺的辩经场,是智慧撞击的惊雷之地。我曾引文人静坐廊下,看红衣僧侣扬臂击掌,声如金石相迸,古老的问题在菩提树的浓荫里回旋激荡。
色拉寺的岩画与马头明王,在幽暗经堂内散发出神秘威仪,酥油灯火跳跃,映照着护法神金刚怒目的面容,令观者屏息。
甘丹寺高踞山巅,宗喀巴大师的灵塔寂静无言,唯有金顶在稀薄的空气中,默默承接最澄澈的天光。每一次引领,都如重走一遍朝圣的心路。而兵站灶膛里的煤火,亦如另一种不息的煨桑,供奉着那些永在途中的、钢铁铸就的肉身。
当夜雨骤降,哲蚌寺的菩提叶在雨中沙沙作响,如无数僧侣的低声辩诘;而兵站灶房里,锅铲的铿锵碰撞,则是另一种更为滚烫的祷祝。

高原之上,所谓的天梯并非虚幻之物。当雄草原上猎猎作响的经幡是梯,羊八井喷涌不息的地热是梯,牧人脸上被风雪雕琢的褶皱更是梯。它们并非通向渺茫的天界,而是将人间烟火与人间信仰,一级一级,捧入那无垠的湛蓝之中。布达拉宫的石阶,大昭寺光滑的石板,扎什伦布寺幽深的回廊,都是天梯的一部分,被无数足迹摩挲得温润光亮。而安多、黑河、当雄、羊八井、拉萨兵站门前那条被车轮反复碾压的路,何尝不是另一种天梯?它托举着钢材、装备、燃料、食品、血肉之躯,也托举着高原生存本身沉重而滚烫的必需。
拉萨河的清波日夜不息,流过佛前,也淌过兵站的门槛,它是大地之上流动的天梯,无声承载着圣城与兵站共同的脉动。

高原的印记,早已深镌于骨头深处;高原的呼吸,亦融进了我的血液里。我身虽离,心却长跪于那片土地之上,恍然明白——所谓朝圣,原来并不在远方,而在每一次俯身贴近泥土的刹那,听见大地深处的回响。那回响里有金顶的风啸,有强巴佛殿的梵呗,有藏北草原牧人的长调,更有兵站灶膛里煤火的噼啪、锅碗瓢盆的碰撞、车队引擎的嘶吼和我付出的汗水以及与藏地结下的情缘。它们共同构成这片土地雄浑的心跳,一声声,撞击着我的胸膛,永无休止。
而那拉萨河的潺潺水声,与高原夜雨敲打万物的沙沙声,便是天地为这心跳所谱写的、永恒而温柔的注脚。
2025年7月于金城

作者简介
杨维勇,甘肃会宁人,大学本科学历。22载军旅生涯,上校军街。退役后从事新闻工作,主任记者。喜欢体育、音乐、书法、写作。其在军、地撰写的新闻通讯、特写、报告文学、诗歌、散文,先后发表在解放军报、解放军后勤文艺、中国青年报、青海日报、人民军队报、质量服务报、科技鑫报、大西北网等刊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