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贺兰山到老山
一位军医与三位营长的血色年华
作者:田福耕
1981年寒冬,贺兰山的北风像千万把淬火的刺刀,将新兵连的晨练号声削得支离破碎。我的手指尚未触及到钢枪,就已冻成青白的萝卜。
突然,后背传来一阵带着烟草味的掌风——
"田福耕!你这甘肃洋芋蛋!"我回头看见孙友和营长沟壑纵横的脸突然占据整个视野,络腮胡上悬着的冰棱,随着吼声簌簌震动。"当兵是来吃冻土豆的吗?"话音未落,他却从军大衣内兜掏出个油纸包,滚烫的烤土豆烫得我差点脱手。
在零下30度的戈壁滩,我们像冰雕般趴在雪地里练习战术动作。当冻僵的手指连扳机都扣不动时,孙营长就会踹我们的屁股:"手插雪里搓!搓出血珠子才算数!"
他总在训练间隙点燃卷烟,在腾起的蓝雾中说:"现在疼?子弹钻肉时你才知道什么叫疼!"
1982年6月,"82.6"演习的炮火染红贺兰山夜空时,我才从班长黄永明口中知道,这位总骂人的营长是参加过1968年川西北平叛的老兵。他调离那日,全营在暴雪中站成冰雕。轮到我敬礼时,他忽然将一块贺兰山小青石拍进我掌心:"石头比人经熬,别给老子丢脸。"
孙友和营长
1984年的春风带着黄河解冻的水汽漫进营地时,我正给伤员更换绷带。昝天祥营长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在我身后,他观察完整个包扎过程,突然从公文包抽出一纸调令:"石嘴山矿务局医院,明天报到。"见我愣怔,他曲指弹我帽檐:"发什么呆?记住,手术刀和枪一样——手抖就得死人。"
在医院的十个月,我像饿狼撕扯猎物般啃食医学知识。从战地救护到常见病,多发病等内外科诊疗,笔记本很快被染成血色地图。结业典礼上,当院长宣布"优秀学员田福耕"时,台下突然爆出熟悉的吼声:"老子的兵!"
昝营长举着相机的手在抖,镜头反光里,他笑得比获奖证书还亮。
昝天祥营长
1985年深秋的调令像颗哑弹砸在复员文件上。我站在炮旅五营操场,听见张亚林营长把档案翻得哗哗响:"卫生员满编了..."他忽然抬头,:"营部缺个文书,笔杆子比针管子好使。(军事干部的口吻"
在老山368个猫耳洞刻下的正字里,我的钢笔与炮火同步震颤。1986年6月5日,当五营的直瞄炮火轰碎"东方慧眼"时,我在炮弹壳上疾书《"东方慧眼"失明啦!》,被《猛进报》头版刋登(见报纸照片),张营长举着登报战报冲进指挥所:"你小子!你这稿子比咱们炮弹还准!"
左张亚林营长,右炮旅政委刘学礼将军
2025年清明,麻栗坡的晨雾还带着硝烟味。75岁的张营长用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孟文军班长等四位烈士牺牲地旁边的小树:"猛文军,说好去中卫喝枸杞酒的..."茅台酒液渗入红土时,我看见四十年前的月光还凝在墓碑照片上。
张亚林营长
咎营长的《战地救护手册》托着《执业医师证》
张营长的钢笔仍在稿纸上沙沙行走
每月视频时,三个老头总要争吵:
"要不是老子当年..."
"明明是我发现的..."
"放屁!没我..."
突然的静默中,三只苍老的手同时指向屏幕:"你小子,要好好的...要活成我们的岁数!"
窗外的雨打在老山兰上,四十年的风从贺兰山刮到老山。指腹摩挲着青石包浆,突然读懂:
孙营长的冷酷是锻钢的淬火剂
咎营长的机会是战地蒲公英的种子
张营长的钢笔是炮管延伸的膛线
立正!敬礼!
报告营长:
您们的兵——
此生无憾。
2025年7月7日 西安第三稿
田福耕.甘肃敦煌人.81年10月入伍.在陆军20师,宁夏守备1师1团1营服役。1985年10月调入47军炮兵旅五营,同年赴老山地区参加了对越自卫防御战。战后考入原第四军医大学口腔医学院,后从事口腔临床医学工作,主治医师,现己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