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犬杂记
周光天
已过知非之年,复盘成为经常,回忆起曾经的四只狗(犬)陪伴的那些时光,那些快乐和伤感,杂记之。
一
1976年8月间,唐山大地震余波未平,鲁中地区老家的家家户户都不能进屋,必须住在防震棚里,我刚刚满三岁,人生的全部记忆就从那时候开始。
记得我家的防震棚就扎在自家院子里,借几棵大树蓬起塑料布,从屋里搬出床来放在塑料棚下,母亲带着我和姐姐挤在床上,大黄狗就趴在床下。父亲在远处煤矿工作回不来,邻居大哥大嫂一家也搬到我家院子里扎起防震棚,大家互相提醒,晚上都不敢睡得过熟。一天晚上,大黄狗突然狺狺起来,前邻居家的大黑狗也跟着狂吠,周围的狗也都叫起来,母亲急忙喊大哥大嫂,都看好孩子抱住树。可这次很平稳,似乎没有地震的感觉,过了许久老黄狗不再叫了,大家才陆续睡下去。第二天听大人们说,原来是头天生产队耕牛坠崖摔死后,大家分肉剩下的牛蹄子引来了大山里的好几头狼(老家称妈虎),幸亏我家大黄狗带头警觉告诫它们,妈虎们才叼了个牛蹄子悻悻而去。
听母亲说,那时候大黄狗已经十几岁了,比我大十来岁,原来是奶奶家养的,父母结婚后给了我们家,已经是老黄狗了。老黄狗行动缓慢,看上去慈眉善目,轻易不乱叫,就是我调皮撕扯它的耳朵、骑在它身上,它也不躲不咬。我和母亲离家出门,老黄狗总是跟在左右、寸步不离,只有村里来放电影的时候,母亲对老黄狗说你留在家里看家,它似乎听懂了,默默横趴在大门里面,看着我们锁门离开。前邻居的大黑狗是个黑煞神,大半个村子战力第一,每次我单独经过胡同口,它总是呲着牙狂叫,让我胆战心惊;可每次老黄狗和我经过那里,大黑狗却总是摇尾示好,它是老黄狗看着长大的,是小弟。于是我的自信心就满满,出院子总是叫着老黄狗。
第二年割麦子时候,听说附近疯狗咬人致死,我们那也下死命令打狗,不然罚款五百元。各家的狗能藏的都先藏一段时间,怎奈打狗队按图索狗,良莠无一幸免。我们家的老黄狗也只能自己解决,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老黄狗为家里完成了最后的奉献,全家都哭了。
老黄狗,忠也。
二
过了一年,狂犬病风平浪静,各家各户又开始养狗,我们家也淘换来一只杂毛奶狗。它刚到家就显示出暴脾气,吃东西的时候稍微靠近一点就龇牙咧嘴,呜呜不停。冬天到了,它已经成为亚成年狗,可是晚上在院子里的窝里没蜷缩好身体保暖,露在外面的右前腿冻伤,从此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的发小们都喊它瘸巴,让我好没面子。
那次冻伤,不但冻坏了它的前腿,也冰冻了它的样貌,从此它就不再长大。尽管如此,看家它却是一把好手。什么东西拿回家,它都跑过去嗅来嗅去,似乎打上了标签。别人来借我家的东西,是绝对不敢进家门的,只能在大门外大声喊,在大门口交接,这期间它狂吠不止,红着眼,露着尖锐的白牙齿,冲着借东西的人发威。有个借东西的邻居大叔不知深浅,贸然走进了我家院子,被它追着围着磨盘转了好几圈,脚后跟被咬了一口,幸亏穿的鞋子厚没咬伤,吓得他爬到磨盘顶上大呼救命,我们按住它大叔才逃离院子。以后大叔逢人便说,咱庄里最厉害的狗就是瘸巴狗。从此我家的狗威名远播,发小们也不再揶揄它的腿瘸,而是满眼艳羡,瘸巴狗也成了褒义词。
瘸巴狗早晚还是吃了暴脾气的亏。一次,不知从哪里跑到我们村一只野狗,打遍村里的狗无敌手,到处吓唬人,众人石头木棒一顿打,野狗流窜到我们家的胡同口。瘸巴狗腿脚不灵便,一般是不出大门口的。当时它正在闭目养神,突然暴起冲出大门,一溜烟冲到野狗跟前撕咬它,野狗更不是善茬,两只狗大战起来。众人凑不到跟前,只能远远看着上下翻飞的两只狗。过了许久,两只狗都不再动弹,野狗脖子被瘸巴狗咬穿,汩汩冒血。瘸巴狗死死咬住野狗脖子,身上没有伤,但目眦尽裂,累气而死。
瘸巴狗,勇也。
三
瘸巴狗之后,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我们家没养狗,我也开始上小学了。过年后初六,母亲要我跟着去看望大姨,一说得走七八里山路,我有些打怵不想去。母亲说,估算着你大姨家的小狗应该满月了,我们去抱一只回来。我马上有了精神,拉着母亲的手就走。
到了大姨家,喊大姨姨夫表哥表姐的礼数也忘了,吃什么也不管了,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窝小狗身上,姨夫说你相中哪只就要哪只。翻来覆去地挑了好几遍,从七只狗崽子里挑了一只大头大眼的,姨夫说你真会挑,一挑就挑中了“七狗子”。我问七狗子有啥好,姨夫说七狗子是最后生的,是一窝狗里的宝贝,最灵透了。姨夫勤劳手巧,家里编了很多荆条筐,挑了一个最小巧玲珑的,铺上柔软的干草和棉花,我就挎着小筐带小狗回家。返回又是七八里山路,我越看自己的小狗越喜欢,也不感到累,还和母亲说我的小狗像个小狮子,以后它叫狮子狗,还许诺以后我吃什么狮子狗吃什么,得让它快快长大。
回家时候还在正月里,家里的剩肉剩菜还多,狮子狗每天吃好的,一天一个样,等过了正月十五我开学时候,狮子狗似乎长大了很多。可每天有肉吃的日子还是少,过了正月,狮子狗吃的越来越差,最好的饭食也就是猪大油泡煎饼,狮子狗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个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瘦、越来越馋。我就抱着它的头说,等腊月时候家里肉多了,我让你天天吃肉。
大姨的村子战国时属齐国,我们村属鲁国,狮子狗跨国而来,自带异域风采。我们村以前的小狗,满月前都是虎头虎脑,可越长大越尖嘴猴腮的,颜值不存,只有狮子狗一直是方圆头型浓眉大眼,如玉树临风的俊朗少年。我也一扫瘸巴狗带来的虚荣心受损,到处谝我的狮子狗,许多同学参观后都如法炮制去齐地抱狗。
馋是狗的死穴,狮子狗也躲不过。一天放学回到胡同口,还在蹒跚学步的邻居大哥家侄子和我说,狮子狗吃死老鼠死了。我丧了他一句话跑回家,看到我的狮子狗躺着地上,母亲喂它的绿豆汤流了一地,我大声叫着,狮子狗似乎翻了下眼珠,但终究不再动弹,真的死了。我大哭,心如刀绞,那天是儿时最伤痛的一天,我给狮子狗的许诺永远没机会实现了。
狮子狗,殇也。
四
我上小学三年级开始,我们家搬离农村,自此不再养狗。直到刚刚过去的那三年里,波妞悄然进入了我们家。
波妞是只比熊犬,像白雪公主,以她的光彩照耀了那三年。她从异地快递而来,一到家看上去病恹恹的无精打采,妻和女儿心里都没底,想退货,我以多次养狗的经验判断出她并无大碍、只是晕车而已,稍加休息定会满血复活光彩照人。忐忑一宿,第二天一早我们还在睡梦里,比熊犬已经在房间里活蹦乱跳起来,我们都如释重负,喜欢动画片的她们反复斟酌后命名她为“波妞”。在不能出去的很多日子里,在我和女儿备考的时间里,波妞陪伴我们身边,成了家里的快乐宝、粘合剂、伴读人。近三年时间里,波妞总是安静地趴在我们身边,她听过的法条背诵、单词朗读,估计是狗狗里面最多的了。
因为某个原因,有段时间我和波妞只能每周见一次,周一早晨熹微晨光里波妞送我去坐早车,依依不舍;周五晚上朦胧月光里波妞接我回家,蹦跳兴奋。又一年,波妞不能去百公里外我们的新家,她又成了留守儿童,只能陪伴在年迈的父母身边,化解老人们的寂寞,让老人们的疼爱有所寄托。女儿负笈远行,爷爷奶奶非常挂念,女儿说,波妞是我养大的,你们想我的时候,看看波妞在你们身边,就是我在你们身边了。
波妞,爱也。
五
老黄狗、瘸巴狗、狮子狗们,以它们的忠诚和勇敢,成为农人们最好的帮手,让农耕文明经久不绝。农人的家就是它们的家,就是它们的全部。许多时候它们被称为中华田园犬,其实在农村都称它们为“狗”而不是“犬”的,很多狗其实也都没有名字,家里人都喊它们一个字--“狗”,狗们也都知道是喊的它们。为此,我想还是称它们“中华家狗”更合适吧。
城镇化持续向前,没有土地和院子的楼房,让家狗们失去了跟随主人从事农事活动的自由,防盗门、防盗窗也让专司看家护院的它们无用武之地。
钢筋水泥分割城市人群造成的交往隔离,陌生人社会让陪伴犬应运而生,于是波妞们自然登上城市文明的舞台一角,成为很多家庭的一员。
但,无论是家狗还是波妞们,她们永远是爱我们的,我们也应该爱她们。
辰元日

作者简介
周光天,现在济南市历下区工作,敬业乐文,作品散见于《大众日报》《当代教育》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