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菜那花那果子
鹿清江
乡野的田间地头沟渠河边,春阳里,知名的花不知名的花随着青草的萌动而打包,吐秀,芬芳了温暖的风,陶醉了忙碌的蜜蜂,招惹着绚丽的蝴蝶;夏日里,野草葱茏茂盛,荠菜花,苦菜花,毫不示弱地摇曳身姿,宣示着它们的存在;秋风里,芦荼在橘红晚霞里昂首挺胸,蒲公英的花球乘风远去,把种子播撒在角角落落;隆冬时节,雪花是最常见的,大片大片的,白白的,如鹅毛一般,落满麦田,填平沟渠,似厚实的棉被,安慰着地上和地下的生命……小时候的我没见过名贵的花,只顾填肚子的我,自然不懂花语,与我相伴的就是这些生长在田间野地沟头河渠边的野花野草,还有南瓜花、西葫芦花、石榴花、枣花、洋槐花、梧桐花、槐花、芦苇花……直到今日看到了它们,久已离去的味道还是能自然地进入我的肺腑。
我家祖宅的西边是我们南张村第三生产小队的枣行,枣树间距比较大,树下空地上种植了棉花、黄米谷子、黑黏米谷子、大豆、绿豆,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还是吃枣花。枣树的干不算光滑,擅长爬树的孩子把鞋子一脱,噌噌噌,左脚一登右腿一使劲,两腿夹住树干,两只脚丫麻利地倒换着,人就爬上了树,一手抓牢树枝,一手摘枣花,送进嘴里,嘬了嘬,很陶醉的样子。我是不会爬树的,只好站在树下羡慕他们,捡落在地上的枣花。枣花不大点儿,黄的花瓣,用舌头尖舔一舔,甜丝丝的,就像吃了蜂蜜一样的甜。这可不是嘴馋!
能吃的花可不止枣花,洋槐花应该是首选。我家里有一棵洋槐树,距离房檐很近,我站在北屋的房顶上,伸手就能摘到洋槐花,一边摘还忘不了往嘴里塞。摘下来的洋槐花在清凉的井水里洗一洗,撒上盐和玉米面,搅拌均匀,放在箅子上去蒸熟,就可以吃。再就是,把洋槐花和玉米面揉和在一起,捏窝头,蒸熟了吃;贴饼子是最好吃的,一面软乎乎的,一面是焦黄的饹馇,吃起来嘎吱嘎吱响满口腔,香满口腔。第三种吃法最简单,把洗净的洋槐花放进锅里和玉米面一起熬粥喝。无论是哪种吃法,都不复杂,简简单单的制作,清香盈鼻的食物,能填饱饥饿的肚子,洋槐花就是我那时候的救命粮!
南瓜花北瓜花西葫芦花,在那时也可以熬粥吃,现在最讲究的吃法莫过于炸着吃。把清洗过的瓜花控一控水分,沾上淀粉,放入七成热的油中去炸,当瓜花浮起后翻一翻,炸至金黄色捞出装盘,趁热撒上椒盐或者胡椒粉,再用几粒带绿叶子的浅紫红色的水果萝卜或者圣女果做点缀,既养眼又美味,既酥脆可口,又不失鲜花之味。
在过去物质条件极差的夏天,有一种树的花也派上了大用场。鲁西地区远离海洋,夏天酷热难耐,人易生火,只喝白开水有些容易涨肚,买茶叶没钱!国槐的花是个大宝贝,它可以凉血、清肝泻火、清热解毒。祖宅有一棵大大的槐树,两个人环抱不过来,树荫遮蔽了半个多院子,槐花像闪闪的星星,略带苦涩的槐花香充满了整个农家院。爷爷在竹竿子上绑上镰刀,伸向槐花,手一拽,槐花就下来了,不一会儿地上就散落了一大片的金色的花,犹如金子铺地。然后把它清洗晾晒,用它来充当茶叶泡水喝。不仅用槐花可以代替茶叶泡水喝,还把槐花落尽后长成的果实槐连豆做成了茶。把槐连豆清洗后控干水分,放进铁锅里,锅底下生起小火,用铲子在锅里来来回回地翻动槐连豆,水分渐渐被蒸发掉,皮和里面的包衣就干瘪收缩了,略微焦糊,盛出,放在太阳底下晾晒干,收放起来,等用它泡茶时,抓一小把放进壶里,让滚烫的开水泡它一会儿,就能喝了。口感苦涩,绝对败火。如果把柳树叶清洗后在铁锅里翻炒,也可以用来当茶泡水喝,同样败火,不亚于龙井,胜过碧螺春。
我是六〇后,正赶上经济困难,目睹过挨饿的人,也挨过饿,能吃到野菜是幸福的。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我和众多的身边人不会去关注野花野草的艳丽芬芳,只知道利用它们的食用价值。至今想起来不知道有哪种野菜不能吃,也不知道有哪种野果子不能吃,凡能入嘴的,能填肚子的,都进过我和我身边人的肚子,那管它吃绿了脸!绝对没有现代人的富贵病!
我家东边是从北京到南京的驿道铜城官路沟的分支,足有三里地长,百十来米宽,春天芦苇冒芽,是一片翠绿的海洋,破烂不堪的村子被这片绿色的芦苇之海映衬着,现在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在芦苇坑塘的边沿处,有一种植物是我的最爱——茅草,白茅草!其根蔓延于地下,用镰刀挖开包裹在它身上的泥土,扣出茅草的根脉,长长的,白白的,用手一撸,塞进嘴里,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慢慢咀嚼,甜丝丝的,赛过甘蔗。我也经常吃白茅草的花,从茅草的顶部拔下它,嫩嫩的皮包裹着白白的瓤,轻轻地嚼一嚼,软绵绵的,甜丝丝的。
一种植物能让我不能忘怀,不仅是其味,其形也深藏于心。然而至今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它的藤蔓攀附于树干或者植物的秸秆,果子的两头尖中间圆鼓鼓的,风吹来,它摇晃着肥胖的身子,邀请着我的到来,我轻轻地,扒开它那翠绿色的包皮,白白的瓤如棉絮,贴近鼻尖,清新脱俗,贴近嘴巴,甜丝丝的,缓缓咽下,润着喉咙,沁着肺腑,慰着饥肠。
我们现代人常吃一种水果,蓝莓,多汁,富含花青素,对眼睛有保护作用。我小时,不知道这昂贵的水果,只知道有一种叫紫茄子的小果子,一簇一簇的,悬挂在碧绿的枝条,摘下来放进嘴巴里,微甜,多汁,吃过了舌头是紫的,伸出来挺吓人的,现在还记得它的味道。
荠菜苦菜是最常见的食物原料,用它们来熬粥喝,蒸窝头贴饼子吃,基本就是春夏之际的家常饭,说它“基本就是”,那是因为僧多粥少,又人人需要,人人必需,它们是有限的,肚子是有限的,但肚子又是无限的。荠菜可以蒸着吃,也可以熬粥喝,无论哪种吃法,荠菜总是有些扎嘴,让人难以下咽,但能充饥;苦菜有长长的叶子,拔起来流出白白的汁液,一会儿就变得胶黏,颜色暗绿,用苦菜叶子熬粥喝,也可以蘸着自家酿的豆瓣酱吃,每咬一口苦菜,爵一口苦菜,《苦菜花》的歌词就猛烈地撞击着我幼小的胸腔。苦菜虽苦,从舌头苦到肠胃,却甜在心里。像它们一样的野菜真的是我和我身边人的救命粮!
世间的一草一木一树一叶一花一果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它们既可以用花来绚丽世界,用果实来充饥世人的肠胃,对于它们来说,物尽其用了,问心无愧了;而对于享用者来说,必须感恩!在那个特殊时期,生活原本就苦,能把可以利用的树叶花朵籽实等做成食物,做成能填肚子的食物,做成有益于身体的食物,既是智慧与经验,也是无奈中的幸事,更是幸事中的无奈!
感恩野花,感恩野菜,感恩野果子……
2025年7月7日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