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长:陈常河
编发:总编陈常河

作者简介:
姓名 : 汤文来,籍贯福建,一九六三年出生,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本科文凭。
活跃于网络文坛,今诗文发表在国内外自媒体微信平台上,曾在海内外网络刊物发表作品,屡次获奖,并出版过《心灵旅程》(作家出版社)《生命之歌》(百花文艺出版社)两本诗集。
作品《中国好声音》《分手后》《你是我的唯一》《情缘》被公交工作室拍成mtv网站播出。从2013年至今有二百多首歌词被谱曲。现为中国文学会,中国音乐文学会会员。
骨头(小说)
文/汤文来
风雪在撞开破门的一瞬停滞了。屋外白茫茫的死光浸透进来,屋里反而黑压压看不清东西。
那巨大经包摔在门槛缝边冻石上,裂得如同砸开的核桃壳。深棕缠布硬壳崩开,几块暗红血垢凝结的木板斜岔出来,沟里塞满了碎牙残渣。浓腥味像刚揭开的腐棺盖子,顶得人脑仁子裂痛。
矮影子被风雪卷裹着,看不见了。风头一过,风雪又吼叫起来,撞进门框子门板子刮得山响。几颗从木板裂缝里弹进雪窝子的碎牙渣子,一眨眼就被新雪埋得不见影子。
多吉扑在冻石地上抖得不成个儿。他的烂皮袍子全湿透在雪水和血水里,冻成了硬板甲贴在身上。嘴里吐出来的那摊酸黄混黑丝糊浆正往下冻成冰,他下巴挂着冰溜子,冻硬了,往下扯着皮。
水缸爆裂后淌出来的黑油凝冰泥糊住屋中间一片地,还在往缝里渗,滋滋地响。黑黄脓脂裹着无数细小黑虫干尸,像熬糊了的、撒了毒芝麻的沥青油。一股子死鱼泡烂在茅坑里的恶臭味,混着门槛外涌进来的新雪寒气,搅和成更大一股腐湿气浪,顶在肺里转不动。
那股腐湿恶气顶住了经包的干尸腥哈喇气。多吉被这新恶气撞得胸口一紧——喉头抽了两下,“哇”地又呕出一口!吐出来的不再是酸黄黑丝物了。
黄的是没了。吐出来的,是凝冻成墨绿色的、筷子粗细的虫子!还活着!在吐出那口冻浆里扭动着!每一根都如同刚褪了皮的枯草根,粘着冰渣渣,在血水冰泥糊里盘绕蠕动!有些沾在嘴角,虫尾巴钻着下巴皮往颚骨里蹭!
“唔…呃——呕!”多吉胃底那点还没冻硬实的肉痉挛抽搐起来!更多的墨绿“草根虫”从他鼻孔、嘴角涌出!他糊满血冰的手下意识去捂嘴,摸到一手的黏腻虫子!冰凉滑溜!那些虫子在他指头缝里乱钻!钻不到更暖处,又往他的指骨关节缝里贴!他狂叫起来——喉咙早叫破了音,只剩下刮着冰碴的嘶气声!
他身体猛地向水缸爆裂后糊了一地的黑油凝冻处拱爬过去!像要钻进那片冻油污里去!手指抠进腥臭乌黑的凝冻淤泥里!几根“草根虫”掉在冻油上,扭了几下不动了,被迅速冻硬的污油嵌死。多吉想把手上的虫子全按进油里去!
他手上粘的冰血虫还没捂进去,他背脊猛地一阵痉挛!那动作像被冻硬了的蛇狠狠咬住了脊椎骨!他身体僵直着弓起半寸高,脸猛地倒向地面那滩污腻的腥黑冻油!
噗!脸砸在油泥上,血冰渣子碎开。那滩油泥半凝不凝,污浊得像千年积粪的底子。他脸上的血渣子和虫沫沾在油上,瞬间冷硬成了乌黑血斑。他的嘴还张着,鼻脸埋进黑油泥半寸深。涌出半截的“草根虫”冻凝在那,像塞了一嘴死蚯蚓。
他不动了。弓僵的脊背硬顶着冰湿的袍子,冻住了。他露出的半张脸,冻成黑油泥中的一副泥胎面具。
少年僧那匍匐的尸骸被多吉最后的扑爬扯得更歪了。断裂的脖颈骨翻出灰白茬子,碎骨缝里嵌的细小黑点也成了冰晶中的微尘。他那被压弯的后背上,松垮垮罩着的破烂深棕僧袍,空塌塌垂着。
风雪搅动的风旋扫过屋梁灰尘,扫过冰壁挂着的黑垢,也扫过少年空了的背脊——那破僧袍后心口那位置,突然被风顶得向内一陷!空瘪布料贴伏到了背皮,显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那绝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后背!也不是一具正常尸骸应有的后背!
凹陷的形状古怪得令人毛骨悚然!它如同两扇被暴力向内砸压、强行贴合到脊柱后方的肩胛骨轮廓!皮肉深深凹进背脊中轴线的位置,被什么巨力从前面生生压塌下去!塌陷的两侧皮肤紧绷欲裂,仿佛皮囊下的骨腔被某种极度沉重之物向内挤压、磨平,又最终把皮肉紧紧吸附在了后脊正中央!形成一个凹陷的、内嵌的肉坑!肉坑底部深处皮肉紧贴的地方,隐隐透出一丁点枯涩、细小的微光——
如同一条嵌入骨髓深沟的碎玻璃碴子,在冻透死肉里反射出最后一丝残光。光点极微极冷,只在那个狭窄、空瘪的肉坑最底部幽幽地亮着。
屋角的灰堆沉寂着。被油污黑布覆盖的那道裂痕已经看不见了,整块黑布早被撞塌少年僧尸身的污血浸透,凝成了一块沉硬的暗紫黑冰疙瘩。冰底下盖着的灰烬也被冻结实了。风卷着雪沫撞击着它,发出轻微的铛铛声。
挂在高处的旧袈裟被水缸爆裂喷出的黑油块糊满了大半。油块冻硬在上面,那些沾着油凝住的细小黑色活物也冻死在麻布洞眼里。油腻结成了块,在暗处更像一块块干涸凝固的黑色血痂。
屋外雪吼声突然压住屋里所有微响。那吼声深处,夹杂起另一缕断断续续的、极其迟缓的音律——
“嗡……嘛……呢……叭……咪……吽……”
声音低沉破碎,似哭似号,像是一个嗓子早已冻烂的老汉在用裂肺唱诵经音。那声音在无边狂风中时断时续,又被更高的风啸狠狠压碎、扭曲变形。时而贴着屋脊滑过,时而似在很远的地底石缝里呻吟回荡。
石屋里水缸裂痕深处,汩汩渗出的黑黄冻脓微微震荡着。那六字真言的破碎音节如同震锤,敲打着每一个角落的死寂:
嗡——屋角被油黑布蒙住的那灰堆冰疙瘩表面崩开一条小裂口。
嘛——少年僧背上深陷肉坑底那点碎光骤亮一丝,旋即又黯淡成幽昧!
呢——挂着的旧袈裟上最大一块冻结油块“啪”地迸裂出一粒黑色冻渣,掉在地面冻油泥上。
叭——趴伏在乌黑腥臭油泥里的多吉身体猛地一震!埋进油泥的鼻孔似乎喷出最后一股混浊的微热气流!
咪——地板上被雪水浸染开的血污冰面下,几道暗黑色冰裂痕如同蛛网无声延伸!
吽——整个石屋的冻砖石壁深处发出一种低沉的“呜隆”闷响!仿佛地脉深处被这扭曲的六字真言拨动了积郁的暗弦!
声音消失了。风雪重压下来,盖住一切。
灰堆油黑布上裂开的微小缝隙凝固了。少年背坑里的光点灭尽了。袈裟上的油渣融在死黑里。多吉那最后一点鼻息也冻进了冰泥里。地板上冰裂纹蔓延到墙角,无声地嵌入那灰堆黑冰疙瘩下。
“咔哒……”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声音来自灰堆下。黑布冰下那道最深的骨灰裂痕处——被风雪撬动,被震荡撼开,也被一滴来自少年喷溅的、极烫的黑血洇透过的地方!此刻,那深埋千尺般裂缝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这连番震荡挤碎、又撑裂了!
一道枯黄的、极细极硬的东西,如同深埋朽棺中被强行顶出的尸骨尖刺,穿透了裂缝深处冻结成板的冰疙瘩!戳透了压盖在上面的暗紫血冰!又撑开了油腻僵硬的黑布皮!
一根泛黄的、末端微弧的、带着细微裂缝的物事,斜斜地刺透了油污黑布表面,在风雪搅动的冷气里微微晃动!风一刮过,裂痕里透出细微空洞的回鸣。像老木头上最后捅出来的一个虫洞。
——那是人的一节牙!风干的!裂了细纹的牙!
油污黑布下冻硬的灰堆裂隙深处,像被打开了一道通往深渊的豁口。那节裂口牙尖颤巍巍刺向虚空的同时,裂隙正下方那团凝灰的深处,一只眼睛无声地睁开了!
无珠!无泪!没有眼皮!
黑窟窿一样的眼眶深不见底!枯黄色松树皮似的、皱褶堆叠的皮肉包裹着那个空洞!皮肉皱褶紧紧贴在那眼窟窿四壁——仿佛那里从来不曾有瞳孔,只有无尽深陷的空洞!窟窿边缘的皮褶如同干枯老树的褶皱,硬、脆、裂开几道细丝般的深口子,渗不出血,像冻结的化石表面!
那只枯黄干裂眼眶直勾勾地“盯”着那节刺穿黑布的裂口牙!眼神空洞,没有光,只有深不见底的、仿佛吞掉了整个石屋所有光线所有生气的幽黑!寒意从那个深渊洞口弥散开来,比门外风雪冷千倍!冻得连飞扬的雪沫撞到门口的光圈也瞬间凝成了冰晶粒子!
石屋彻底静了。风雪还在门缝外扯着嗓子啸叫,像永冻的铜钟在耳边狠砸,一声一声空荡的响。
少年僧尸体背脊压塌的凹陷皮肉被冻死成冰坑壳子。那节刺破油布的裂口残牙迎着风微微颤动。裂口牙尖指着的地方,油黑布遮盖下的那只无珠枯眼深窟窿,如同深渊之穴凝固在灰雪尽头。
寒彻骨髓的死寂渗入房梁朽木,渗入冻土石缝,渗进死尸与活物最终搅和成一团的腥膻冰污。风雪裹着那破碎六字真言的余力,搅散在苍茫雪野尽头。
灰烬堆上无声裂开的那道深壑,埋着一个枯眼,凝视着齿骨刺向的虚空。寒冻永恒。
宵露(小小说)
文/汤文来
空气是温热的丝绸,裹着庭院深浓的绿意。雨丝,不知何时歇了,只在檐廊外,树叶深处,遗留着潮湿的絮语。敏夫枯坐在廊下,膝盖上残留着微凉的湿气,仿佛是被那阵刚去的柔风细雨浸透了骨髓。思绪,也变得温润而模糊,如同晨光里漂浮的尘埃,无声地游荡。这不是痛苦,亦非喜悦,只是胸腔深处一种被淘净的空虚,被雨洗过,泛着凉白的光。
庭院里的每一片叶子都在淌水。点点珠光悬在叶尖,沉重,圆润,在午后的阳光将出未出时,竟折射出一种惊人、短暂、近乎暴烈的美丽。那光倏忽炸开,又倏忽收敛,旋即,珠子破裂了,无声地坠落黑土。然而就在上一刻,那光芒还灼得人眼睛生疼。他凝视着那被水滴吻过的地方,泥土迅速吞咽了这份滋润,仿佛一只餍足的兽,吐纳着万物枯荣的气息。
敏夫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也被这夏日的寂静吮吸着,缓缓沉入不见底的泥中。
暮色四合时,风又起了,卷走白昼最后一点燥热。凉意爬上了小腿。归巢的鸟鸣消歇,林间连一片羽毛跌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夜晚是甜的,露珠悄无声息地降下,洇湿了草叶,洇湿了廊柱的木纹,洇湿了他的和服下摆。他低头,看见几株草尖上凝聚的露水,那样圆润饱满,月光浸在里面微微颤抖,草茎不堪重负般轻摆,于是水珠坠落,在泥土上拓开一圈涟漪,随即消失。野花的绽放从未如此安静,也从未如此充满一种隐秘的、近乎疼痛的生机。细看之下,仿佛能听到花瓣奋力挣开蓓蕾的轻响,像少女屏着呼吸换上新衣。垂柳细长的枝条在风里低低絮语,枝叶纠缠、摩擦,声音细碎含混,像叹息,又像耳鬓厮磨。
这是自然沉溺于自身的奇迹——美丽、哀愁、短暂,循环往复。
风,持续地吹拂着,穿堂而过,带着草露的清寒,也带走了敏夫尚能清晰辨认的思绪。时间的流逝在此时如此具象,仿佛一条看不见的河流裹挟着他,无声而浩荡地奔向更深的寂暗。一种陌生的思念悄然滋生,在他未曾设防的幽微之处震颤着。这思念无影无形,无依无靠,甚至没有具体的对象,仅仅是胸腔里一点细微的悸动,如同夏虫振翅的微颤,在静夜的襁褓中脆弱地颤动。
一切渐渐平复了。激荡过的感情沉降下去,留下沙砾般细碎的倦怠。纷扰褪去,世界沉入巨大的静谧之渊。心,像一片漂泊已久的舟,终于在疲惫的洋面上泊定,随着光阴那绵长而平缓的脉动沉浮,栖息。
连何时睡去都未察觉。
恍惚间,他微启眼帘。东天凝滞的深蓝幕布上,一颗星子骤然亮起,孤独而冷冽——启明星。夜的最深处,它冷冷地昭示着白昼的必然。天光即将刺破这浓稠的蓝黑,那颗滚烫的巨大火球,正无可挽回地、沉默地升起。新的一天,新的轮回,新的遗忘。
又是一阵风过,吹皱了凝滞的空气,也彻底卷走了敏夫心底最后一点澄明的东西。
他倚着冰冷的廊柱,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庭院,柳枝在曦光微露的天际剪影清晰。廊角木屐旁,几粒微小的紫色花瓣不知何时落下,想必是清晨未干的雨水打落的庭院一隅的紫阳花。敏夫指尖微动,终是没有去拾起。这点滴的淡紫,在泥土边缘洇开,如同一个无法抓住的旧梦残留的印痕。望着它,胸腔里那种被抽空的感觉,悄然被另一种更粘稠、更温钝的酸楚所充满。像一杯放凉的薄茶,微微带着苦涩的回甘,只余下了这点点滴滴,无从说起,又无法释怀。
是啊,怎能不留恋呢?
他凝望着庭院深处那片摇动的阴影,如同凝望自己无从打捞的内里。风依旧在吹,带着庭院里草木蒸腾出的、混合着泥土与露水的生鲜气息,缠绕着他微微发冷的手腕。这风也曾在多年前的某个同样寂静的夏夜,拂过另一个更年轻、或许同样茫然的自己。那感觉如此相似,仿佛时间只是回旋的风,吹过又返回,留下的唯有这淡淡浸透骨血的孤寂与对这孤寂本身的、微弱的眷恋——这淡淡的,夏日的回忆呵,已揉进了此刻的露水里,揉进了永不能复返的过往尘埃中。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庭院里草木的低语,风的微吟,远处逐渐喧嚣的市声,以及他自己那颗栖息于光阴之流的心跳,最终都模糊地交汇成了同一个声音——宵露坠地时,那若有似无的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