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打小就认得这铁疙瘩,它蜷缩在老槐树根下,整整几十年了。
没有谁留意过它是何时来到此地的,也说不上它的来历。它就像被扔在这里的弃物,无处可去,只好沉入泥土,盛纳四时风雨和冷暖。黑红的铁锈在身上肆意攒聚、蔓延,层层叠叠如同深重的痂癣,生满了疙瘩,被人踏踢,被牲口踩踏,粗糙而狰狞。村里妇人嫌弃它碍脚,偶尔踢上一脚,骂一声“碍路的货”;孩童玩耍时捡起又抛下,嫌它硌手,不如竹马木枪来得有趣。日子长了,它得以隐卧在树根最深处,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
后来,我家修猪圈缺块垫脚石,爷爷便把它搬了去,使出浑身力气,才将它塞在猪圈入口处。每每猪群进进出出,蹄子在它身上踏过,留下泥泞的印迹。经年累月,泥粪裹着秽物,便让这铁疙瘩彻底沦为了污秽之物,愈发不堪入目。
日子平淡如树影推移着挪移。逢着下雨天,锈铁疙瘩便浸透了雨水,色泽格外黯沉,偶尔雨水冲刷过的地方,露出些铁黑的本色,透着一股子冷硬的腥气。偶尔有人瞥见时,总不免嗤笑一句:“真真腌臜玩意儿,不如扔进沟里省事利落!”
它便这样不声不响地在猪圈角落里躺着,日日迎着猪蹄踏践,夜夜聆听着猪群鼾声,默默咀嚼着岁月里的冷落——腐臭与污垢,不过是它硬朗骨骼上积攒的年轮罢了。
去年盛夏,天气异常暴烈,黄昏时分,天空骤然阴沉,狂风卷起漫天黄土,村里顿时一片昏黄。蓦地一道刺目的白光撕开云层,随即一声霹雳直劈在老槐树上,那树竟瞬间裂开,树干如喷火筒般燃烧起来,发出凄厉尖锐的爆裂声。紧接着,电光触地,竟又窜到我家猪圈墙壁之上!
全家老少惊恐奔出院子,只见猪圈处火星四溅,电光滋啦作响,连圈顶茅草也腾起了火苗!就在此时,那猪圈角落里的铁疙瘩似乎发出一声不易觉察的吟啸,仿佛被无形之力陡然唤醒,那微弱的声响竟像是在呼应着天际雷霆。
恰逢邻村铁匠赵叔路过,见此情形,立刻大声招呼我们赶紧泼水灭火。火熄灭后,他才终于留意到猪圈角落那块几乎被泥污糊住的铁疙瘩。赵叔弯腰费力地将它捧出,他粗糙的手指抚过那凸凹粗糙的锈壳,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好家伙!”赵叔声音里透出几分震荡,“这铁瞧着……不寻常呐!”
赵叔把它拖回自己炉房,炉火映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清洗干净后,赵叔端详一番,旋即操起小锤子,开始敲打。起初几下,铁疙瘩似乎沉默不语,反抗着回弹;直到锤击渐重,它内在沉睡的灵魂才蓦然惊醒,沉闷的声音开始从深处传出,像是带着一股倔强的韧性。那坚硬顽固的躯壳终于被凿开了一个缺口——铁屑层层剥落之际,内里竟透出星星点点幽暗又深邃的蓝光来。
“老天爷!”赵叔声音都变了调,布满老茧的手指微微发抖抚摩着那闪亮的内质:“这……这是上好的老钢炼出来的东西啊!”
围观的村中人霎时静默下来,人人眼中闪动惊异的光芒。
赵叔语气笃定,说这铁疙瘩曾是一块上好的钢料,大约是当年炼钢炉里的残骸遗落了下来。他缓缓讲述着村里炼钢的过往,那些炉火彻夜通红的景象,钢铁燃烧的壮烈气息仿佛重新弥漫在空气里——炉火映红过整片天空,铁水激荡过无数心脏,最后仅剩下这块粗陋的铁疙瘩,在猪圈角落无声沉沦了几十载。
我立在人群外围,悄然凝望这块此刻被众人瞩目之物。它重见天日,却仍旧粗糙,锈蚀尚在,只是那刚硬的质地终于显出了真容。曾经它被猪踏踩,被泥土掩埋,被雨水浸泡,被世人唾骂无用……今日它却震动着人心——原来最不堪之物,其内里竟埋藏着曾经熔铸过整个天空的激情与壮硕!
村民围拢着铁疙瘩,啧啧称奇,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追问赵叔,如此好料,何不趁势锻造成器?赵叔沉吟片刻,却摇头轻叹:“让它歇着吧,几十年风雨锈蚀,已是它筋骨的一部分了。”
他抬眼望望门外,村汉子们正围拢着,一束束目光如同绳索捆缚着那铁疙瘩。赵叔又俯身慢慢抬起它,脚步沉重,一步步迈出铁匠铺,走到院中央那棵苍老的榆树下,轻轻把它放置于树根旁:铁块在泥土上悄然落下,如同回归了它本来的位置。
众人无言,渐渐散去。屋内只余我们祖孙俩。小外孙的小汽车崭新锃亮,在炕上滑动着,摩擦发出轻灵的声响。而那疙瘩安静地落在榆树根下,巨大的身躯沉默于荫影之中——雨水洗过的锈迹仿佛更浓重了,此刻却不再显出腌臜之气;它那不求美观的沉默姿态,反而透出一股异样的尊严。
我忽然悟了:世上所谓的美丑,原是人心涂抹上去的颜色。这块铁疙瘩历经烈火煅炼,又委身猪圈蒙尘,几十年风雨剥蚀,它默默吞咽着时间赐予的全部污浊和冷眼——它不要镀镍的荣光,也不屑于混迹于喧嚣的浮华市井。它早与泥土相契共生,守着这方无人注目的土地,它锈蚀的伤口里包含的,是烈火轰然燃烧过的记忆,是大地沉默已久的炽热心跳。
铁最终蛰伏于泥土,它终将以铁的方式回归土地。唯其如此,它才成了它自己最深刻的样子——人间的美丑标准再也奈何不了它了:它以锈迹斑斑的真面目立于苍穹之下,坚韧如初;那被敲打过、冷却过、污损过的身躯之内,仍旧封存着永不冷却的铁质灵魂。(作者:薛宏新)
(品读解析)被时光擦亮的灵魂底色——读薛宏新的《锈铁疙瘩》有感
薛宏新的《锈铁疙瘩》与贾平凹的《丑石》,恰似两块被岁月深埋的璞玉,在不同的时光里折射出相似的辉光。它们都以最粗粝的外壳包裹着最珍贵的内核,用沉默的沉沦讲述着关于价值与认知的永恒命题,字里行间流淌着对平凡事物中不凡灵魂的敬畏。
1、泥土里的时光密码 贾平凹笔下的丑石,“黑黝黝地卧在那里”,被农人种田时嫌它碍眼,被孩子们爬上去玩耍,连石匠也断定它“没用”。它在庭院里“卧了几十年”,承受着“讨厌”“窝囊”的骂名,却始终“不肯去”。薛宏新的锈铁疙瘩亦是如此,从老槐树根下到猪圈角落,它被妇人踢骂,被孩童弃掷,被猪群踏践,浑身裹着泥粪与秽物。两者都在最不堪的境遇里完成了对时光的坚守——丑石“以丑为美”,锈铁以锈为甲,它们不辩白、不张扬,将岁月的磋磨化作生命的年轮。这种沉沦绝非消亡,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存在。丑石在“默默忍受”中保存着陨石的身份,锈铁在“咀嚼冷落”中封存着炼钢时代的炽热。它们让泥土成为保护层,让污秽成为伪装色,仿佛在等待一个被读懂的瞬间。就像世间许多被误解的灵魂,于无人问津处独自坚守着内在的光芒,静待光阴剥离偏见的外壳。
2、平凡里的惊天秘辛丑石的觉醒始于天文学家的到访,当“小心翼翼地搬它”的动作取代了往日的嫌弃,当“这是一块陨石”的定论击碎所有偏见,人们才惊觉“它补过天,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锈铁疙瘩的重生则始于一场雷电,铁匠赵叔的慧眼识破了它的伪装,当锤子敲开锈壳,“星星点点幽暗又深邃的蓝光”透出时,炼钢时代的烈火仿佛重燃于众人眼前。两场觉醒都带着强烈的戏剧张力,却又写得克制而动人。天文学家抚摸丑石的专注,与赵叔敲打铁疙瘩时“眼睛一点点亮起来”的神情,构成了相似的画面——他们都是能穿透表象的知音。而村民们从鄙夷到惊异的转变,更凸显了世俗认知的局限:我们常常被事物的外在所迷惑,却忘了粗粝之下可能藏着惊世的过往。最动人的是觉醒后的本真。丑石被移走时“安然卧在那里”,并未因身价倍增而改变姿态;锈铁疙瘩露出钢质后,依旧带着未褪的锈迹,赵叔最终将它放回树根下,让它“回归本来的位置”。它们不需要镀镍的荣光,正如丑石“不是做墙,不是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却自有其“补过天”的价值。这种“不以物喜”的淡然,正是灵魂最珍贵的底色。
3、美丑之外的生命本相两篇文章都在解构世俗的美丑标准。贾平凹说丑石“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薛宏新则直言“世上所谓的美丑,原是人心涂抹上去的颜色”。丑石的“丑”与锈铁的“腌臜”,不过是人心投射的偏见,当剥离这些外在评判,它们呈现的是生命最本真的样子——丑石带着“宇宙的痕迹”,锈铁藏着“熔铸过整个天空的激情”。它们更是时光的隐喻。丑石见证了“千万年的变化”,锈铁沉淀了“几十载的风雨”,时光在它们身上留下的不是腐朽,而是淬炼。就像那些在岁月中默默坚守的生命,历经磨难却不改初心,最终在某个瞬间绽放出惊人的力量。这种力量无关外界的认可,而在于内在的“铁质灵魂”——丑石的“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锈铁的“倔强的韧性”,正是生命最动人的姿态。
一文读罢,仿佛仍能看见那两块沉默的石头与铁疙瘩。它们立于天地之间,锈迹与斑驳里,藏着比任何华丽辞藻都更厚重的故事。或许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块被偏见掩埋的“锈铁”或“丑石”,唯有穿透世俗的目光,才能读懂那些沉默背后,被时光擦亮的灵魂底色。(孙风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