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魔幻现实小说
——欧阳如一
母亲别看是周家老五,却承担着教育周家晚辈的责任,她每天都会抽时间上“弗陵家族”微信群,在那里她是五姨或五姑,一位特别慈祥又特别有耐心的长者,家家有红白喜事她都会送去祝福和礼物,还会不断向晚辈们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就会有他的弟弟和妹妹出来说:“五姐,你记差啦。”她就会笑呵呵地说:“咱家兄弟姐妹九个,容易弄混。”再问一些细节,说:“我都写在回忆录里了。”这时候她的一双儿女吉丽和吉祥正在“潜水”,并且另外通话,姐姐说:“祥子,我就说妈总把咱们俩的事情弄混。”弟弟说:“是啊姐,妈总说你小时候又聪明又漂亮又听话又讲卫生还会唱歌跳舞。”吉丽知道母亲因为她在南方想她想得不行了才要了弟弟,有了弟弟又烦她烦得不行,对过去的事情真应该有的牢记,有的忘记,可做到这一点不容易。
从市立医院回来的当晚上睡下,吉丽听到母亲那边有动静,起来一看母亲扶着把杆半睁着眼睛出来,边走边亮起感应灯,她见到吉丽说:“丹丹你来啦?咱们俩多少年没见啦?”丹丹是吉丽二姨家的大姐,她有个妹妹叫双双,吉丽很是惊讶,说:“五姨您挺好啊,我路过哈尔滨来看您。”
母亲走到沙发上坐下——这沙发是邻居不要她捡的,原来是张能打开的沙发床,看着挺新可一个角不能坐,坐就会翻,梦中的母亲比清醒时都灵活,坐下说:“你吃饭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做碗面?”
吉丽发现母亲不是说胡话而是在梦游,这种情况在她爷爷家发生过,是奶奶告诉她的,说有一次爷爷半夜起来拍桌子训学生,然后回去睡了第二天问他他浑然不知,可这种情况很难遇到,吉丽忍住笑问:“五姨,我丽丽表妹和祥子表弟没回来?”
母亲拉着吉丽的手说:“他们有他们的事儿,你母亲现在怎么样?”
吉丽的二姨已经不在人世,她就假扮她的女儿丹丹说:“五姨,听说您在写回忆录?我大表妹丽丽是作家您要不要给她看看?她说不定能把它改编成长篇小说。”
母亲没发现对面这个人异样,说:“她算什么作家?我写得不好不能发到群里,我没少说你大舅坏话,他当年可坏啦。晚辈中你最大也有个大姐样,我写好了会发给你——是手写的得拍照给你,他们姐俩得等我死了再给他们,那里有我对他们俩的评价,这是个秘密。”
难怪,母亲一直认为吉丽读书、工作、婚姻、养育子女、当没有稳定收入的作家,没一件事让她称心,就肯定对她没好的评价,说:“五姨,您就给我讲讲呗?”
母亲要给丹丹——吉丽倒水,吉丽就给母亲倒了一杯凉白开,她希望母亲的梦游时间长些,就轻手轻脚不敢大声说话,怕把她给弄醒了。
“人老了就越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楚,我是1934年12月25 日生人,也有说是腊月25,我弄不清阴历阳历,托主的福,我今年已经八十八啦。”
母亲四十八岁那年就不想活了,她得了胃下垂,更主要得是她三十七岁就守了寡,那是在文革时期,她整天因为丈夫的“历史问题”提心吊胆,就加倍努力地工作,还得节衣缩食养活一双儿女。
“我出身在四川省江津县,南安街43号一个知识份子家庭。我父亲周弗陵是个遗腹子,无兄弟姐妹。他父亲死时母亲被赶出家门,靠替人洗衣、做饭、刺绣为生。我父亲幼时曾挎着个木盒卖过烟卷,后来上了大学。”
母亲这段故事和吉丽爷爷家的故事差不多,那是在民国初期,当时虽然军阀割据,却大多发奋图强,他们把民主建国、教育立国、科学强国、产业报国作为主流,大有振兴中华之势——这段历史曾被歪曲,是日军侵华让中国梦碎。
“我母亲邓昭定,娘家是个大家族。有族办小学、初高中。因受外公宠爱她没裹足,念过高师,与我父亲自由恋爱结婚。这在当时是 ‘大逆不道’,外公声言要断绝父女关系。外婆表面反对,背后支持,总背着外公给钱给物;也是我父亲工资高,他们的九个儿女才得以健康成长,只是好景不长。”
母亲这段故事也和吉丽爷爷家的故事差不多。晚清政府时期中国已经是“一战”的战胜国,废除了对外的所有不平等条约,中国本来应当进入“君主立宪制”,总统袁世凯却称帝恢复了帝制;袁世凯死后北洋政府主张学习英美搞“民主议会制”,孙中山又出兵北伐推翻了北洋政府,实行了联苏、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建立了国民党政府。成了国共两党的“国父”。可本来中国是可以避免内战的,孙中山发动七次起义、三次北伐都有日本和苏联的支持,以出卖国土和权益为前提,对这段历史的描写教科书和已经揭秘的历史资料有很大的不同,官方却不出来澄清,就造成了中国人认知近的混乱。
“江津县城不大,位于重庆的长江边。主街是柏油路,两边人行道铺着石板。商铺林立,点煤气灯,那时候没电话,人靠步行,有人力车。夜晚主街很热闹,有戏院、电影院——放无声电影,有两所中学,一所小学。江边有时设刑场。过年有草班演戏,七月十五鬼节,搭高台说书……吃的东西很多,有担担面、抄手、凉粉、凉面、炒米、糖水、藕粉、炒面,目不暇接。我最爱看比拼劈甘蔗,双方站凳子或高处持刀从甘蔗顶往下劈,把各自劈下的蔗皮连接,谁长谁赢,输的付钱,赢的白吃。还有卖五香豆付干的,成片,成卷,大片的有字‘打倒小日本’……”
母亲的童年是孙中山逝世后蒋介石执政的时代,现在的教科书和主流媒体对此公的评价已有重大调整,不再是独夫民贼而是结束了军阀割据、率领全国人民打赢了抗日战争的英雄,可只要说起这一段母亲就会说:“你不知道国民党有多腐败,一个普通军官都娶好几房姨太太。”她说得应当是川军而不是国民党正规军。
“早市有乡下人背筐挑箩卖农产品,抗战时国民党伤兵不给钱强买,还抢东西,农民喊声;‘老总来了!’各自奔跑。那时候孩子哭闹母亲就会吓孩子说;‘老总来了!’孩子立即禁声,脑袋往母亲怀里扎,含着乳头不哭。”
母亲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梦中的外甥女丹丹,丹丹是政工干部和她有共同语言,可如果是她自己的儿女听了就会说:“比某党打土豪分田地怎么样?”——这是他的儿子吉祥;“得区别国军都这样还是部分军人所为。”——这是吉丽,母亲就不爱和他们说话,可现在她面前是外甥女丹丹,她就愿意娓娓道来。
“五姨,您的女儿儿子怎么样?他们爱不爱听您的故事?”吉丽怕母亲突然醒了,赶紧问。
“噢,他们俩都不那么可我的心。”母亲说,看看眼前的丹丹心想:“她怎么有点不像呢?”
母亲向来不夸自己的儿女,可他对儿子吉祥还是满意的,他在国内一口气从小学读到博士后,在国外工作娶妻生子没让母亲操过心,给母亲买房还每月给一千块钱生活费,可她也很少夸他。吉丽问:“五姨,您女儿丽丽是不是特别烦人?”想笑。
“她呀?那是以前……”母亲发现眼前这个人表情不对,不是丹丹是丽丽,这才知道自己说了半天梦话,起身道:“不跟你说了,你就是个烦人精。”
吉丽大笑,扶母亲进卧室,说:“妈您夸了我半天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她跟母亲提梦游的事母亲说:“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