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三章、在早市上遇到一个人
吉丽多年以来养成了一种生活习惯,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会起床,这是她一天中脑子最清醒的时候,会给到她的小说。可在母亲家她不敢这么早起床,母亲耳朵背却对极细小的声音敏感,会把她炒醒,她就只能在床上硬躺着,直到五点钟才起来,懾手懾脚来到客厅,在一张旧电脑桌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得关掉开机的声音,这时候母亲正在揉肚子。吉丽刚写不到一个小时母亲又起来了,扑通扑通动静挺大,说:“咱们去早市。”她的小说刚入佳境又得关机,和母亲一同出去。她知道老人们为什么愿意独居了。
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只能从门缝看我父亲,他每餐你姥姥都给他开小灶,只有我大哥才能上桌,我么妹有时会在旁边讨上一口,你姥姥就不上桌跟我们吃。我父亲不是在吃饭就是看书,我们都不敢打扰他,也是孩子多他一见就烦。”
这个故事吉丽听过好多遍,肯定写进了母亲的回忆录,不知道母亲这时候说它是什么意思,是她写作母亲感觉不该打扰?还是母亲认为当父母就应当这么有尊严?如今自己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还不敢打扰母亲并被母亲打扰,她就连自己儿子家都不去,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她只能自己过。
这是十月份的天气,哈尔滨的早晚已经很凉,可在街上穿短袖、长袖、线衣、秋衣、甚至棉大衣的人都有——那是摸黑起菜送菜的农民。吉丽要在秋衣外边穿皮夹克,母亲还得戴毛线帽,中俄边境已经下了雪。吉丽一手掺着母亲一手拉着买菜的小拖车,出门就得脸带微笑,母亲说:“这是你张姨。”她就说:“张姨好。”母亲说:“这是你李叔。”她就说“李叔好。”——这曾经是母亲对她最不满意的地方之一,仰脸走路不看人,见到邻居不打招呼。母亲不知道她女儿经常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在部队、有时在工厂、有时在农村;有时在恋爱,有时在与人勾心斗角,有时还会有肢体冲突,就心不在焉。她没少因为缺少社会经验和反应迟钝吃亏,这种情况到了五十多岁才好转,因为年纪一大就没人挑她了,也是她在一家设计院做到了行政副总,因为她的文笔和口才受到了老板赏识,人们就会主动和她打招呼。
“你是作家,得懂得生活。”母亲说,她认为去早市就是了解物价和老百姓的生活,这才能写出好东西。
他们出了大院过马路一拐就是早市,这是母亲最喜欢哈尔滨的地方,母亲又对摆摊的人说:“这是我大姑娘。”对方是个胡子拉擦的小老头,说:“哟,这不是丽丽?长这么大了?还这么漂亮?”母亲对吉丽说:“这是咱们邻居,你高大哥。”吉丽说:“高林。”她认识这个人,比他小一岁,长得比她老就把她当孩子,总不礼貌地盯着她,他因为打群架进过监狱,却成了一部改造思想的的话剧的男一号,提前释放,出来又成了当地黑社会老大,做了大买卖,还娶了位中心医院的漂亮女护士,现在却在摆地摊,可能又回到了起点,真是岁月弄人。
早市是沿着一条宽阔的马路的一边开的,有两里地,密密麻麻摆满了摊位,吉丽就掺着母亲从这头走到那头,母亲会一路给吉丽介绍:“南头是卖衣服鞋帽的,这儿的秋衣秋裤又好又贱妈给你买几件?”吉丽说:“我每次回来妈您都给我买,乳罩、背心、裤衩、线衣、线裤、秋衣、秋裤、袜子,我家都能开展销会了。”母亲说:“我咋不给别人买呢?”
早市会在凌晨五点开,早上七点结束,就不影响交通。这娘俩往前走是熟食区,吉丽的最爱,她一个人吃饭简单,一般会早上牛奶面包咸菜;中午猪头肉或香肠、黄瓜,焖个大米饭;晚上西红柿鸡蛋面条,长年不变,就说:“咱们买个猪手吧?”母亲说:“那家的好,回来买。”
早市真是个便民措施,也活跃了小农经济,可上海为什么没有早市呢?江浙有也没东北繁荣,按理它们的物产应当比东北丰富,这让吉丽很不理解。他们进入了蔬菜水果区,母亲说:“你不是爱吃黄金钩吗?回来买。”吉丽小的时候经常会到供销社“抢菜”,夏天有茄子、黄瓜、豆角、青椒、西红柿、菠菜、土豆,萝卜,大家先排好了队,可马车一进来队就散了,吉丽身体单薄要不就被挤到圈外,能买到点差菜就不错;要不就被挤到圈里,贴在木柜台上呲牙咧嘴快成了肉饼,可营业员慢慢悠悠还尽给她捡差的,这时就会有位面目慈祥的妇女过来对她说:“姑娘,你别挤,给你留着呢。”这个人后来成了她的婆婆。
吉丽经常会想:有了早市超市的生意就会差,可早市的东西明显比超市便宜又好,这对矛盾怎么解决?母亲知道了就会说她“杞人忧天”,她也发现自己想事情是跟常人不一样。他们进入面点区,各种蒸的、煮的、煎的、炸的、烤的、烘焙的、贴的、烙的、摊的;白面的、苞米面的、豆面的、粘米面的、小黄米面的;死面的、发面的、烫面的、呛面的;带馅的不带馅的、素馅的肉馅的、汉民的清真的、夹鸡蛋的夹肉的应有尽有,母亲问:“你想吃油条还是油炸糕?”吉丽说:“每样我都想来一点。”母亲说:“没正形。”她们又往前走。
前边是鱼肉区,吉丽就不想走了,怕见到以前她家那边住过的人,更怕见她离了婚的前夫,她前夫又结了婚却经常给她发短信、语音和音频,有时还会给她打电话,问:“丽丽,别人的奶奶都去看孙子,你为什么不去看孙子?”如果在十年前他会说:“丽丽,咱们一起去海南过年?”如果在二十年前他会说:“丽丽,咱们俩和好吧?为了儿子。”作为母亲和奶奶,吉丽做得不好,可破镜哪那么容易重圆?吉丽就不敢掺母亲——她会因为这老太太被认出来,又不能不掺母亲——母亲会生气的。这时母亲说:“他又结婚了,不跟人家好好过。”母亲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当初她反对他们的婚姻,说文化层次相差太大,吉丽又哭又闹;后来她反对他们离婚,说会影响孩子,吉丽就离家出走;现在她和她前女婿是教友处得很好,还经常在经济上接济他,却不建议吉丽复婚。
再往前走是卖调料的,吉丽仿佛看见了一个小老头,就是她曾经帅气的前夫哥,他们有过一段青涩的爱情,可婚姻没给吉丽带来甜蜜,因为她当起了有梦想没收入的“专业作家”,而她丈夫不想也没条件养活她,他们就分开了,儿子归她。现在看来她当初的决策是对的,她虽清贫却过得自由自在,而她前夫的身体不好日子也过得不好。
这时吉丽站在人头攒动的路上不走了,她对面站着一个帅气的大男孩,两人对视了足有一分钟,吉丽在心里说:“真帅,像我儿子他爸年轻的时候。”对面那个人在心里说:“女人活到这把年纪还这么有风度!”他们就这样愣了一会儿就向对方微微点了个头擦肩而过。
母亲问:“你认识她?”
吉丽问:“妈你遇到帅老头会不会动心?”
母亲又好气又好笑,说:“有一百岁以上的你给妈介绍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