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二章、梦幻与现实
吉丽回到母亲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她有点担心,母亲在里屋把电视开得很响,耳朵还有点背,她没钥匙怕开不了门,就坐电梯上四楼,敲响了一梯三户的中门,砰砰砰。(敲门声)
“听到了。”
这是母亲沙哑而又响亮的声音,(开门声)片刻之后那扇老式步阳防盗门打开了,门前出现了一个又瘦又矮和小老太太,吉丽就过去把她拥在怀里,亲切地叫了一声:“妈。”
这是一个干净、简朴却还算殷实的家。推开门是一间连着餐厅和阳台的客厅,说餐厅不过是客厅左侧通向主卧和厨房的一角,放了一把可以折叠的简易餐桌和两把包了座垫的铁椅,餐桌虽小却还是2嫌大——摆满了各种方便拿的小东西;阳台本应当安道推拉门却没有,为了扩大客厅的空间,养了好多不知名的草花。
“吃饭了吗?有剩饭我给你热热?”母亲问。
吉丽知道这是母亲看电视的时间,她晚饭吃得早,大概六点半就会靠着被垛坐在床上,会先看吉林台的二人转节目,全是又土又俗的表演,把这个“四川东北人”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看新闻联播,国内的形势一片大好、国外的情况一直很糟;接着看电视剧,古代的现代的、战争的谍战的、生活的职场的、搞笑的穿越的她都喜欢看,可有一点很让她愤懑——广告也太多了!吉丽多次和她解释:“妈,看电影您是不是得买门票?看电视就得看广告,要不电视台怎么活?”母亲说:“我不是出那个什么包月费了吗?”是啊,过去的电视机是电视机,买到家就能看,虽然节目不多;后来的电视机会分有线和无线,无线的节目少,就逼着你看有线,得另外穿线和交钱;后来又出现了像“歌华”这样要安装机顶盒的频道,好的节目都在那里面,要买机顶盒并缴费,装上就吃定你了,想停都停不了;后来又出现了五花八门的智能电视,说得挺好,能保存了再看或选你要看的节目,有的还能打游戏和当电脑显示器,买到家却不能直接看,有各种激活和缴费,还不断向你推广告——电视台和电视机厂就是这样联合收割受众的,直到被抛弃,人们都只看手机不看电视了。可还是有像母亲这样一些忠实的观众,把看电视当作生活习惯跟内容无关。
吉丽说:“我在火车上吃了点东西。”
“我一会儿给你热。” 母亲说。
母亲还坚守着一块阵地,就是她的厨房,她灶台上和厨柜里的东西看似随意放却不能改变其位置,一动她就知道,用过的东西必须放回原处,这也是不能给她找住家保姆的原因。吉丽就回了自己屋,与母亲屋隔着客厅的一间小卧室。
这是一间大概有九平方的小屋,放了一张双人床,只剩下不到四平方的地面,堆了许多朋友们送给母亲的包装食品,这是个中转站,母亲会把老同事、老邻居和教友们送给她的东西调换一下送回他们。她收得少送得多,还从来都不失礼,就交了好多朋友,经常会有对面楼的人敲着阳台玻璃向这边喊:“周姨,我家包了饺子,让我女儿给你送过去。”母亲也会给邻居们发微信:“老朋友,我买了件衣裳不知道你穿合不合适,放门卫了。”这地方的人对母亲格外友善,让她不愿意去伦敦和上海儿女身边,她说哈尔滨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
“吃饭了!”母亲在客厅喊。
吉丽赶紧来到客厅,发现弟弟祥子已经先他坐在了小炕桌上,还有父亲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问:“吃饭前我们要做什么?”
(老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他们姐俩齐声说:“背诵毛主席语录。”说完吉丽吃了一惊,父亲不是已经死了吗?弟弟也有六十岁了,他们怎么这么年轻?她再看看自己,也变回了十多岁的样子,她再环绕四周,随着她目光的移动屋里都变回了四十年前的样子,那是一段苦难却幸福的岁月。
这时年轻的母亲两手端着一碗汤从厨房走出来,几步的路她就由步履矫健变回了龙钟老态,两只端着碗的手也颤颤微微,这太可怕了,她赶紧接过来说:“妈,您真得雇住家保姆了,再摔着。”
母亲用她已经变了形的手往四周指指,凡她行走的地方都安了护栏和感应灯,这是真的,不是幻觉。母亲说:“这都是你谢姨的小儿子秦煌给装的,他一米九的个子像个巨人,却能趴在地上干活,水管、电线什么活都会干,给他钱他不要。”
谢姨的大儿子秦辉对吉丽的母亲更好,可惜他们去了加拿大,就少了一个照顾母亲的人,吉丽晃晃脑袋回到现实中,说:“妈,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爸和您、还有祥子,我们都回到了四十年前。”
母亲知道她经常说话没正经的,问:“丽丽,你是个大作家,你说人做梦是咋回事儿?我最近总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吉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知道母亲是不信解梦、算卦、测生辰八字等中国传统的东西,她以前因为是无神论者,现在因为是1一神论者,吉丽问:“妈,您的回忆录写得怎么样啦?啥时候正式出版呀?”
母亲说:“我像你?自费印一堆放在床底下。”就又回屋看电视。
吉丽从十五岁就学习写作,她开始给地方报纸投稿、后来给期刊杂志出版社投稿,那时候纸质的刊物决定了作者的命运。后来有了电子文学网站,大家都额首相庆,这回可以自由发表作品了,却发现好的作品被淹没在了烂稿子的海里并且没稿费;后来又有了微信、音频、视频平台,电子文学网站又衰落了,她又花钱买设备、找人录找人拍,不挣钱反而倒搭钱,就把自己弄得人老珠黄、家徒四壁还离了婚,幸亏有份文案的工作得以温饱,如今她退休他儿子上班挣了钱,她就当回了“专业作家”,每天都在写,却不再有任何指望。
吉丽去母亲屋陪她看电视,还想着刚才的梦,问:“您在看什么电视剧呀?”
“抗美援朝的。”
吉丽小时候看过好多抗美援朝的电影,《上甘岭》、《英雄儿女》,《奇袭》、《打击侵略者》,那是几代人的宝贵记忆,她问:“这部戏好看吗?”
(老歌: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
母亲就指着电视说:“这个女孩儿是那个首长的女儿他们俩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那个首长的初恋参加地下工作他们失了联,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不是后来丈夫的而是那个首长的,这个女孩儿又和那个首长的儿子谈恋爱,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他们俩在朝鲜战场上一个是爆破手,一个是担架员,双双负伤互相输血才发现了血缘关系……”
(老电影台词: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枪炮声)
这不就是战争神剧吗?中国的战争文艺作品何时能从不畏战也不好战出发,重新反思一下已经进行过的战争的必要性?可这不能跟母亲说,她为那场战争贡献过宝贵的青春。吉丽问:“妈,抗美援朝战场上真的出现过卫生员用注射器俘虏过美国兵的事情吗?”
母亲说:“是真的,部队传达过。”
吉丽笑了,即使有这种情况也是极小概率事件,广泛宣传对战士们没好处反而有坏处,这种勇敢会造成无谓的牺牲。
每天两集电视剧播完了,按规律母亲该准备睡觉了,她却说:“你给你弟弟打电话。”
此刻是中国时间晚上十点,英国时间下午两点,吉丽拨通了微话,(电话铃声),电话那边说:“姐,你到妈家啦?”
母亲接过电话说:“你姐这个大作家解释不了做梦是怎么回事儿,你这个大科学家给我们解释解释。”
电话那边笑了,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电话这边也笑了,他们也曾这么说。
电话那边说:“关于梦,有位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写过一本书叫《梦的解析》,曾在欧美和中国热销,他解释梦是人的‘潜意识’在人睡着后的心理活动。”
《梦的解析》对人的“潜意识”的发现曾给世界带来医疗革命并引发了“意识流”的写作方法,现在归为平静,并且有人否定了这一学说。吉丽说:“祥子,我明天带咱妈去医院,看她的嗓子哑到底是阳了还是其它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