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记忆里,我的脑海便浮动着“骊山单子会”的名字,它如同山间藤蔓缠绕着故土旧事。方圆十几里的乡亲,每逢农历六月十三骊山老母诞辰,必携一份虔诚上山朝拜,求福祈子。后来方知,这骊山老母竟是女娲娘娘在尘世的化身。传说她膝下有四女,其中尤以三姑娘性情暴烈如雷。
“单子会”之名的由来,更添几分山野朴拙的烟火气:朝拜香客,人人手拿一方粗布单子。待到夜幕垂落,便寻一方空地儿,以单子铺地,以苍穹为被,就此幕天席地,露宿山野。大地为床,苍天作被,这份以身体贴近自然的古老虔诚,仿佛是对骊山老母最率真的崇拜,亦是对生命本初力量的朴素信赖。
传说每逢农历六月十二下午,那性情暴烈的三姑娘,必来为母贺寿。她的性情便是天象的注脚:铅云骤聚,闪电如金蛇狂舞撕裂长空,雷声炸裂如天鼓擂动,顷刻间暴雨倾盆而下,仿佛是她以天地当鼓瑟,为母亲特意献上最炽烈的祝词。这雷霆万钧的仪式,是年年单子会最惊心动魄的序曲。
然而,近年天旱,雨水吝啬,三姑娘的霹雳脾气,也仿佛收敛了锋芒。有时午后,雷声低沉滚动,闪电撕破云层,可那豪雨却迟迟不见踪影。村中老人手搭凉棚,望着干渴的禾苗,悠悠叹息:“三姑娘怕是年岁大了,性子也磨平了,再没有当年那火爆脾气了。”古老的传说,竟随气候流转而悄然染上了光阴的柔光。
夜幕降临,山野间素色单子如莲叶铺展——青石阶旁,林间小径、古庙墙根、殿宇前后,睡满了朝拜的香客,有的躺卧打着鼾声,有的坐着手摇蒲扇,耳畔是山风絮语,鼻端是草木清气。那份对天地、对骊山老母的赤诚信赖,在这以单子为凭的古老夜宿中,获得了最朴拙,也是最深刻的表达。
人潮如织,单子铺展如大地之衣。三姑娘收敛的霹雳脾气,不过是时间之河悄然沉淀的温存泥沙——它并未冲垮信仰的基石,反而使这古旧传说如老树新枝,在虔诚的沃土上开出了更繁盛的花朵:当雷声消隐于天际,人心之愿却如暗夜中的点点灯火,以最贴近尘埃的姿态,照亮了骊山温厚的怀抱。
如今,六月十三的骊山,朝拜者一年盛似一年,香火氤氲缭绕于老母殿宇。白天,蜿蜒山道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夜晚,林间曲折的青石台阶上,手电、手机光亮明明灭灭,人流如游龙蠕动,更有索道穿行空中,像是牛郎织女天河相会。
山河岁月悠悠,传说亦在流转。唯有那方朴素的单子,承载着对生生不息的执着祈愿,在星空下铺展成一片人间的银河。它在露水与草香里无言诉说:纵使风雨有时失期,大地深处涌动的生命暖流,却从不曾真正停息——单子会仍在生长,如同山间藤蔓,缠绕着古老的祈愿,伸向充满可能性的明天。这正是:
千阶直上谒仙踪,
万壑松涛伴客行。
紫烟绕阙祈愿重,
红绦系树盼心诚。
单衾卧岭星垂幕,
心篆通神月鉴明。
莫道骊山灵秀处,
老母殿前彻夜灯。
2025年7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