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一章、时空对话
“祥子,妈问你件事儿,你知道量子力学吗?”八十九岁的中国老太太,和她在英国的小儿子吉祥在“微话”里说,声音沙哑而又神秘。
母亲是信基督教的,怎么问起了这么奇怪的问题?尽管基督教与现代科技不矛盾,吉祥说:“我不是研究物理和天体的,但我知道量子力学的原理,妈您问这个干嘛?”
“妈不确认自己是不是活着,噢,你别担心,我是说我不确认我和你和你姐是否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空间。”
吉祥在电话那边笑了,说:“妈,现在我们正在通话,可我在英国、我姐在上海、您在哈尔滨,我们当然不活在同一空间。英国和中国有七八个小时时差,其实上海和哈尔滨也有时差可中国不这么算,我们当然不活在同一时间。”
“我怎么跟你说呢?”老太太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说:“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能走进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我是不是来日无多呀?”
母亲毕竟是快九十岁的人了,没大病却浑身都是病,除了脑子。吉祥有点担心,按国内的说法能看到已故的人不是吉兆,说:“妈,您可能因为嗓子的病弄得心情不好,影响了睡眠就神情恍忽,要不要我这就过去看您?”
母亲当然愿意儿子守在身边,可他在英国有工作和家岂是容易回来的?说:“你姐就要回来陪我去医院,我可能‘阳了’,没大事,你不公出就不要专门回来。”
吉祥说:“那妈您把您遇到的事情跟我说说。”
母亲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再遇到我再告诉你。”就撂了电话。
吉祥给他姐姐吉丽打了国际长途电话:“姐,妈刚跟我通过话,问我量子力学,她可能是想问有没有平行宇宙。你知道这个原理吗?这是一种物理学的假说,却为国内的穿越小说找到了科学依据。最早是张艺谋拍的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说得是宇宙中有许多平行存在着的既相似又不同的其他星球,在同时发生基本相同的事情,还会互相影响。”
吉丽是个不拿工资的专业作家,正苦于不知道写什么能有粉丝和流量,说:“《古今大战秦俑情》很outdated(落伍),妈问这个是啥意思?”
吉祥说:“我们这个地球是三维,平行宇宙是四维或多维,就有时会‘穿越’,在它们运行时偶然重叠的一瞬间,两边的人就会突然见面。”
这太有趣了,吉丽说:“我听说你们英国有个叫‘威乐尔’的半岛,就经常发生穿越的事情,咱妈活到这么高寿,是不是上帝想向她揭示宇宙的秘密?”
吉家的两姐弟,姐姐吉丽是个漂亮而又思想活跃的人,却因为没考上大学一直不能进入主流社会;弟弟是个高大而又思维保守的人,却因为考上了名牌大学一路开挂现在是英国著名大学的数学教授,可他连英国的事情都不知道,说:“姐,我没听说英国有威乐尔半岛,可能又是国内的网络写手瞎编的,大家都以讹传讹。”
吉丽说:“就像你们英国的吸血鬼故事,还成了专门一种文学题材,就像中国的武打小说。”
“那姐你是不是明天就会回去?有什么情况你随时告诉我,我已经定了一个月后的机票,随时能改签,我二十四小时内就能回哈尔滨。”
“妈在写回忆录却不给我看,可能是把过去和现在弄混了。哎,你这英国的大教授怎么就不能帮我找个英国的翻译家呢?莫言的小说就因为找了个好翻译家才获诺奖的。”
“我真不认识这方面的人。”
吉丽在心里说了一声:“书呆子。”就结束了他们的通话。
这姐弟俩通话时他们的母亲在给教会的姊妹打微话:“魏姊妹,你啥时候还来我这儿一趟。”
早上他们才分手,魏姊妹笑嘻嘻地说:“周姊妹,你又想我啦?你嗓子的病得早看,你姑娘没时间回来我们就陪你去。”
周姊妹说:“我大女儿明晚就回来,我小儿子虽然在英国回来也快,可我有话还是更愿意向你、向咱们教会的姊妹说。”
电话那边说:“可不是嘛,我知道你在写回忆录,就可能把自己给弄穿越了。你这一生老光辉了,我都能讲你的故事,你是我们教会弟兄姊妹学习的榜样。”
“我这一生很平凡,没对社会做什么贡献,就是不能重新活一回。”
“不用重新活一回,主给咱们预备了永生,在天国,就是有人先去,有人后去,谁先去得给后去的占座。”
周姊妹咧着干瘪的嘴笑了,说:“天国有得是座位,只是咱们一定得在一起。”
电话两边的两个基督徒都热泪盈眶,她们对教会的姊妹比对自己的儿女都亲。周姊妹就向魏姊妹讲了最近一次遭遇,魏姊妹说:“你肯定被梦魇着了,我以前经常被梦魇,信主以后就好了。你多祷告吧,好使。”
“噢。”周姊妹就撂了电话。
老周太太是军人出身、退休前是医生,经常接触濒临死亡的人和尸体,她原来是个无神论者,不信超自然现象;信主后就更什么都不怕了。想起女儿要回来她就下楼要到门口超市买东西,一出小区门就看到了一辆老式福特,解放前那种,现在叫“老爷车”, 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妇女,问她道:“女士,江津中学周校长家怎么走?”
老周太太很吃惊,周校长是她父亲,过世有八十多年了,那年她了才十几岁。他家的老房子早就拆了,她母亲也早就不在了,难道要找她们的儿女?她们的九个儿女都分散在全国各地,她说:“你找他干嘛?这里是东北哈尔滨。”
那女士留着电影明星蝴蝶那样的老式发型,笑笑说:“哈尔滨在东三省,这里是重庆江津。”
“怎么会是重庆呢?”老周太太暗想,我肯定又穿越了,问:“我是周校长家的老五,您要找他家谁?”
那女士笑眯眯地说:“我姓邓,是你表姐。”
周老太太高兴得一拍巴掌,还真是她表姐,她很小就在南京读书他们也只是过年才能见一次面。周家的儿女跟邓家的儿女不太来往,因为邓家有钱,而周家有知识,也有骨气。
表姐说:“上车吧五妹,我离家太久了,你带路。”
周老太太像小女孩那样动作灵活地跳上了车,真没给老周家丢脸。
在表姐摇起车窗的同时外面的街景全变了,石板路,阳沟、煤气灯、拉着黄包车的汉子满街跑。她们沿途看到了好多老字号和挑担叫卖的商贩,真就是七十多年前的江津!她看看她表姐,只有四十多岁,自己小她五六岁,在对方眼里肯定是刚从部队转业的样子,朝气蓬勃,青春焕发,而不像现在,驼了背步履有点蹒跚。她知道这种情况顶多持续五分钟——这是按这个星球的时间,在那个星球可能更长也可能更短。她得赶紧问她几个重要问题:“表姐,你说人死后会怎么样?”
表姐说:“五妹你这么年轻就谈死?早着呢。”
果然自己苍老的身体在对方眼里很年轻,周老太太赶紧问:“俄乌战争谁胜谁负?啥时候能结束?”
表姐说:“俄乌是谁?俄罗斯和乌克兰?你说得是过去,现在乌克兰归苏联,二战才结束,苏美已经是两大阵营。”
这消息太振奋人心可周老太太早就知道了,中国在抗日战争胜利后又进行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周老太太,不,小周就是志愿军的卫生员,这岂不等于重新活了一回?她要拽住表姐让这段时空倒错再长一些。
表姐忆起了她当年走过的路,她们很快就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周校长家,她停了车,说:“表妹,到了,你喊姨妈开门。”
周老太太发现这真是她当年离家时的情景,她家虽然穷房子却不小,有高墙和很大的院子,院门是对开的木门,就下车敲门,说:“妈,我是老五,开门!”里面没动静,她回头一看,表姐和她的车都不见了,再回头一看,那扇老式木门变回了现在的步阳牌防火防盗门。


